第 106 章 沉默(四)

“小衡,你身体可无恙?”

船至扬州码头,收帆而行,船工们东奔西走,抛锚降桅,与码头一侧的嘈杂人声呼应,更显烟火鼎沸。蒋贞一手撑在腰侧,一手按剑,立在舷梯边,朝北方眺望。

“怎么问起这个?”曲衡波掂量着手中盘龙棍——那是路三哥特意寻来,给她防身用的。她不懂怎样使用,但有此种奇兵傍身,可吓退寻常盗贼宵小。实在情急,当标枪般投掷出去,也能拖延时间。

蒋贞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剑柄上击节,似乎心情愉快:“昨晚你睡得过沉。卢仰得骂你,你都没有听到:‘她是什么鸟人,怎么死不了!’我安顿了你后,去问,撞到梅逐青跟他聊天,说你经常在人讲话时走神,人们讲着讲着你就昏睡过去。“

“我昨晚是坐船累的。之前又病又伤,他讲话慢悠悠,难懂的很。我听了犯困。”

“荔稠前辈给你配的丸药你可还吃着,去岁庄郎君给你看诊了吗?早知你这样胡来,我扣也要把你扣在云台峰!下船就跟我去看医士,莫再找借口推脱。你想死在外头,也先问过土地爷忌不忌讳!“庄谐的母亲正是蒋贞口中的“荔稠前辈”,苗人以字音表字意,故而听来与汉人姓名风格迥异。

“你别吼,你别吼。”蒋贞在华山派即便“人微言轻“,手下也管着十几号人,自有威仪,教训人时格外霸道,句句紧逼、分毫不让。曲衡波怕她发怒,更怕她把自己那点本就微薄的底细全都透露出去,“哪个走江湖的不是一身伤病,怎么我就特别了?你且放心,去岁庄谐也唠叨我,搭过脉后没说甚。”

华山派的大船靠岸,引来码头三教九流围观,乘着小舟的流莺、暗娼最先拥上:门派弟子是她们的娇客。一则是他们大多并无官贾子弟的资财进青楼,二则是比寻常劳工和贩夫走卒干净、守规矩,伺候起来省心省事。

卢岇肯在女人身上花钱,下了船推开莺莺燕燕,带着三名亲信直奔扬州纤纤阁与弱柳栏。这两处风月场近来得到好色之徒们交口称颂,颇有几位倩丽粉|头,常有一掷千金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轶闻传出,费些茶水钱去凑热闹也值当。

而曲衡波和蒋贞两个女子自然无人理会,她们二人在码头寻了一处勉强算作人少的地方站定,等待曲衡波先前坐的那艇沙船入港。蒋贞此前安排,由一名弟子看顾曲衡波的马匹,待到扬州后两方交接。她明里是嘱托,暗地是下令:这些派出的弟子必须为此船护航,她会在目的地亲自验收。

如此便不会落人口实。

两人从清晨一直等到近午,航船来来去去,遍不见曲衡波此前乘坐的那一艇。蒋贞揉揉晴明穴,她双眼瞪得干涩:“莫非在别的港?”

“不会,我听船上人说了,就是此处。”曲衡波感到莫名焦躁,却还是沉着气回答。

她们身后的行人忽而都歇了吵嚷,嘴里细细碎碎,向彼此念叨什么。那些缓行的人加快脚步,有的甚至改换方向,都往北边移动。

蒋贞的目光从江面转向路面,在摊贩零星、垂柳密集之处,她看到一人伏在马背上,身着玄衣,双臂似脱了骨头,两管棉花般软软摇晃。曲衡波早已夺路而出,她狂奔十几步抢到行路尽头,双手直接按在小花的侧腹。

马腹一侧温热黏稠,曲衡波举起双手,其上具是新鲜血迹。再仔细察看,是那名同蒋贞一起上船,用双剑的弟子。他的双臂被人折断,剑也不知去了何处。

“师……姐……”

人群聚集过来,对着三人一马指指点点。

“王续!”蒋贞搭住师弟手腕,探测脉搏,“出什么事?”

“都……”

话未说完,王续便昏死过去,蒋贞递给曲衡波一个眼神,对方立时意会。于是曲衡波牵马,蒋贞开路,把重伤的王续送去码头医馆。此时顾不得打听医士技艺,以保命为先。蒋贞焦急无比,向接手的医士连问询三次,得知王续暂无性命之忧后被不堪其扰的医士赶到街上。

方才无人的柳岸边又聚集了十数人,有一少年从人堆里钻出,口里念念有词,往城内方向飞奔而去。

“那边又怎地了?”蒋贞怒道。

曲衡波说:“我去看,你不要走动。”她横跨几步,拦住那狂奔的少年,问,“岸边怎么了?”

“死人啦,死人啦!你别挡路,我要去报官!”少年蹦跳着,泥鳅般从曲衡波身侧滑走了。已经有人去报官,围观人群渐渐散去,曲衡波顺利地来到岸边。那具尸体伏地,背上并无贯穿伤,衣裳和体型都眼熟。她走近了些,想看得更分明。

“是个姑娘呢。”有位老者叹道。

曲衡波不敢妄动,在尸体旁边跪下,埋头去看——正是在楚州遇到的那名“小兄弟”。“他”双|唇紧闭,口鼻附近的血迹漫开,眼角与耳道边有血丝残留,应是伤及内脏而亡。若无外伤……能赤手空拳毙掉一条人命,凶手定是非常的好手,也是非常的残忍。

她默然跪着,江水奔流不息。

对于王续方才说的第二句话,曲衡波已有了主意——都死了。那一船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到故乡,拥抱妻子,探望亲友;见到朝思暮想的街市,向苦苦等待他们的人道一声“久见”。

她和宋纹在潞州城竭力避免的事,在扬州城外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正如身后的滔滔江水,人力无法阻挡……

曲衡波出着神,木偶般走回了医馆。医馆学徒告诉她,蒋贞离开去找卢岇,让她暂为看顾王续。她点头应下,站在医馆门前的石阶边。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蒋贞提着卢岇返回,进入医馆。其间学徒出来告知,王续状况已然稳定,不必焦心,还取了碗茶。曲衡波猛地连茶水带茶梗灌入口中,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点头示意,没有开口向学徒道谢。

那两人在医馆内吵得不可开交。蓦地,卢岇大步迈出,指着曲衡波的鼻子骂道:“祸星,每次碰到你都要死人!没爹娘的东西,爷给你打副棺材,你行行好,自我了断去吧!”蒋贞闻言,从他身后甩来一拳,打得卢岇踉跄。接着她化拳为掌一揉一拉,把人扯回屋内。二人又互相谩骂起来。

换作以往,曲衡波定会反唇相讥,骂得比对方要难听千百倍。但她方才盯着卢岇那根手指,喉头哽咽,感到开口便会泪流难止,除了发怔再无旁的动作。

一位格外白|皙的男子朝医馆走来,举手投足间士子风范倍显,再看他腰间八刀白玉蝉,是晋南鸣蜩谷弟子。张晰在远处就看到曲衡波目光呆滞,脸色青白变幻,知是遭人为难,特来解围。

“曲娘子,发生何事?”

他语气温和,与卢岇天壤之别。被这柔和的嗓音触动,曲衡波回过些神。她向来人抱拳行礼,却在瞥见张晰腰间佩戴玉蝉的瞬间失魂恍惚,扭头便走。张晰眼中,曲衡波在打量他后面露惧色,惊恐万分,竟然夺路而逃。他满怀困惑,一时未去追赶,顺势进入医馆,为争吵不休的蒋、卢二人调解。

一口气冲到扬州城城墙边,曲衡波才放缓脚步。她看到丝绦玉蝉,耳边同时响起了章夏弥留之际的痛苦喘息。在随心踱云轩那晚,姿容脱俗的俊逸男子玩笑似得说,死便死了。

“死便死了。我过此一生,原也不是为求个结果。”

原来如此,原来从那时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是我不曾发现,事发之时也慢了半拍,眼睁睁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她茫然地对着手掌心干涸的血迹,肉皮变作鞣革,骨殖换成铅骸,沉重得令她抬不起手臂。无广告网am~w~w.

忽有五六位豆蔻韶龄的少女提着裙裳,按着头顶幂篱快跑而过,不顾自己的衬裙与鞋袜暴露于他人之眼。她们只是跑着笑着,朝城门口奔去。所有人,城墙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为城门口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武人吸引。

少女们拨开人群,向骑马之人丢去鲜花、首饰、手帕,甚至还有带着枝叶的野果。一个轻薄少年郎接住礼物,欲与她们调笑,她们也不理。仿佛向美姿容的郎君们抛掷小玩意这举动本身,比得到郎君们的瞩目更有趣味。

她们生气蓬勃的模样令曲衡波暂时忘却了困惑,她对这行引起骚|动的人也生起好奇心。顷刻遥望,她清醒过来:进了扬州城难免时时处处都会遇到江湖中人,也就不免与一些“故人”相遇。她需得时刻警觉。

那行人在城外纵马疾驰,个个竹弓在手,挟弹飞鸟。曲衡波不知这是哪门哪派弟子,挟弹游骑是前朝富贵子弟闲来无事时作乐之戏,她暗骂这些人尽沾染纨绔习气。若非说挟弹游骑也算演武,可玩耍时哪能不结识纨绔。

今朝挟弹明日狎妓……再往后,岂不是要欺辱良善,逼人自绝?愈想愈气。曲衡波在城门外验过名帖,武卫心细,那伙人素行不良,早就惹得江湖人士非议。此时见她面色不善,提醒道:“嵩山派的。”

嵩山派掌门娶了世家女子,是崔庭雪的姑父。

不光是曲衡波,周围许多人都发出“哦”的了然之声。他们没有彼此交谈,只是继续赶路,或者默默做自己的事。猎取自在的飞鸟而后弃之,打死农家的鸡鸭借口不偿还,甚至踩踏老者孩童——这等荒唐行径是可以接受的,而他们的疑虑、愤怒则无足轻重。

一切只因呼啸着的少年郎们骑着大宛良驹,指戴和田玉射决,头束金冠,其上大多还会点缀宝石、南珠之类——那些他们连幻想一下都觉得奢侈的物件。

曲衡不再思索,她隐隐约约的愤怒终会消逝于某次不计后果的唐突举动。世间的道理:治国理政,人□□故,悲欣恩怨……懵懵懂懂的人所思有益,却难免落入一个又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陷阱。我是何种立场,我有怎样经历,我学识又是几何?于她,困惑究竟得不得到解决纯是次要,“我堪不堪配”竟每每取代最初的疑问,使人断绝思考的念头。

至于两者间有何因果?不比自怨自艾来得更为真切。

收拾起杂乱心绪,曲衡波揉揉面颊,直奔市廛欲寻活计。她预备买一身齐整的半旧衣裳,再出些钱请裁缝改改,无论如何好过这身已穿了过冬的破衣烂衫,教人怀疑“江山一品”的帖子是她偷来的,惹出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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