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鼠王

早就作过此种猜想,宋纹甚至已私下与鹿沛疏商讨多次。他始终觉得难解的,并非是老|师自戕这一事实,而是为何有人目击老|师进入他的住处,与人争执的痕迹也留在他的房|中,尸身却是在河中被水鬼捞起?

老|师身殒前后,有船载重物,恰就在这几日经水路过潞州。再推迟月余,更可借着秋收时节输转漕粮打掩护。是否发生了某些事,逼|迫他们不得不改动排布,使得老|师不幸撞入了罗网。

“你不怕毛姑儿?”曲衡波后跳小半步,打断了宋纹的思绪。

“毛姑,你指何物?”

“就是耗子,老鼠。”

“以你讲官话的水准,我想不到你……”宋纹没有把这句说完,他转而道,“怕。可它跑的疾,我只好当没看到。”

“从小起我不怕,我还养过两只当玩伴。直到听说了一个异闻。”曲衡波微微睁大眼。

宋纹慌忙拒绝:“我无意知晓。”

“我还无意讲呢!”曲衡波心虚地摩挲后脖颈,“光想想都汗毛倒立。”

看着曲衡波宛若稚童般对“鼠事”满面愁容,宋纹道:“是你起的话头,我避之不及!”少时他与章夏住在一处,院落距庖厨不远。厨中人常乘夜驱鼠,后又聘了两只猫儿,老鼠渐而不再聚|集。他们的住处却成了失路鼠辈的避风港,老鼠啃食书册,更有甚者将崽儿诞于他们收纳冬衣的箱柜之内。

那回他为了躲避与章夏的除鼠之约,故意在学堂里拖延至很晚。返归住处时,章夏正一手托着些什么东西,手掌与那团肉粉色间隔着一件旧衣裳。他紧皱着眉,浑然不觉宋纹正站在左近,从廊下奔至院中园圃,将那团东西埋进提前挖好的坑里。

鸡鸣三声,宋纹从睡梦中惊醒,他怔然望着墙壁,再难入睡。

他起身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前,徒手挖开。他道此事没甚了不起,不过是一次失约,让章夏自己除鼠罢了。大家皆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会怕区区几只鼠吗?他扒|开旧衫,终于把那一团东西看的清楚明白。

蜷缩着的,纤细到几乎剔透的四肢,称不上是眼睛的凸起,以及那条缝隙,他简直都要以为是自己臆想出的缝隙……日后长成的生灵,能凭此视物吗?盯的失了神,少年的宋纹在那个刹那思索了太多事,如今他不能一一记起。最后的印象,是章夏推开窗子,大声问他半夜在外头搞什么鬼。

他慌张地把坑填回,道:“做了噩梦!”

章夏在他回屋后取出一把匕|首,塞到他的枕头下面:“快睡,不要耽误早课。你睡的像死了,知道喊你起床多费劲吗?”

随后宋纹很快入睡,真真切切地做了一个噩梦。梦中老鼠幼崽的尸体将他淹没,他的骨肉化开,与它们融为一体,变成了没有眼睛的异兽。宋纹不知究竟是那些尸体太过渗人,还是他对自己未能践行承诺心中有愧,竟至十多年已过去,他仍将此事记挂心头。

他们在夜色中匆匆行进着,是以曲衡波未注意到宋纹魂游天外,她走出一段路去,停在去冯采采家的岔路口:“我今|晚得去照顾采姐,你往后有事,就来此处寻我。”她指指巷里一户门前悬着一只灯笼的人家,“如果梅逐青找到你,你最好也来知会我。”

“怎么,你怕我对付不了他么?”

“论脑筋我是拍马不及你,我确实没念几本书,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漂亮。但对付他那种人,只用脑筋够吗?回头想想在南家医馆的事,想想你是怎么给人牵着鼻子走的。”曲衡波说这番话时皮笑肉不笑。

“我与章藻仪自小相识,怎样与他们那种人相处,我还算有些计较。”

“不见得。你不见得懂章藻仪,不见得有多少‘计较’。章藻仪同梅逐青绝非一种人。”

宋纹嘲笑她:“这是靠你引以为傲的直觉得出的。”

街上行人纷纷归家,武卫们的金甲撞击声遥遥传来。二人极为默契地不再争辩,各自往住处去了。如不是为避巡街武卫锋芒,曲衡波还预备了一箩筐的话来嘲讽宋纹,后再思量,似乎说下去没甚意思。

她识人的方法一向很简单。

路过方才与钱雍汜的战场,曲衡波停驻。她侧目去看地面上的足迹与血迹,除去二人争斗的痕迹,还有一片窄|窄的,呈弧状的扇形印记,它扭曲了鲜血原本的喷洒途径。也许我看事情的方法都很简单,她想。

与钱雍汜动手时她全神贯注。武人交手,胜负就在一瞬。她初次与钱雍汜遭遇那晚,心中怒意过盛,加之为探钱雍汜虚实,又顾虑到卞道慧与卞豨的性命,放弃了全力一战的机会。而方才不是,方才是在夺生死,起码她是。

以至于她无暇分神,去注意暗处是否还藏着什么人。如此看来,就在她与钱雍汜打斗之时,有什么人就站在钱雍汜身后,袖手旁观。

她最后的一刀本是杀招,手臂再向内走几寸,削去的便不是对手肩膀上的皮肉,而是半张脸。是怎样的人,可以看着眼前人受此威胁,还能沉得住气?此人简直就像是在看猴戏。曲衡波在附近仔细查看,没有发现石坠,胸口揪的发紧。

“或许确实是掉在路上,摸黑也看不清。可那绳子是我新换的,怎会这么快就断了。”她想方设法要自己别太伤心。可一想到丢|了那坠子,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六神无主,有种要大祸临头的预感。

忐忑地敲开冯采采的院门,发现她正把屋中的物件一一装箱,边装还边在一张纸上记下名目,价值几何。曲衡波这才发现,屋门上的锁已被卸掉了。

“采姐,你要卖了这间屋?”她问冯采采。冯采采忙着整理,头也不抬,答道:“卖了我才勉强凑够赎身的钱。”

“有买主了?”

“一早就找好了。”

“那你去哪里?”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曲衡波从手边拾起几件衣袍,帮冯采采叠整齐:“我毁了你一件褙子,补你些钱,路上要住的好些。”

“你不阻我。”冯采采放下手里的细软,双手支着桌子。

曲衡波舒展着她矫健的臂膀:“我当真要拦你,你哪里都去不了。目下你留在潞州太危险,我也怕自己顾不及你,出去避避风头倒省心。指不定能遇到定心,先替我教训她一顿。”

“又挂彩了。”冯采采到木盆边,用面巾沾了些水,给曲衡波擦|拭那道刀伤下已经凝固了的血,“妹子,你同我说实话。”

“我作甚同你撒谎。”曲衡波半眯着眼睛,把脸往前凑凑。

“你会觉着,我是因为你大哥抛下了我,才这么作践自己吗?”

“不会,我采姐几时为男人神伤过。”

“我是担心你们,你们这日子往后要怎么过?殊郎少年时我与他相识,”“殊郎”,哪怕是冯采采在与封分野独处时,也极少用这个爱称,更从未在人前提起。曲衡波之所以知道,还是曲定心顽皮,跑去听人家闺中密语,回来学舌给她的。“那时处处都是你们的用武之地,会些把式的娘子们也敢抛头露面了。可眼见太平日子过了起来,你们这般漂着,漂到哪处是个头?我不说别个,单说你,嘴里嚷着要买房置地,带定心踏实营生,就你现在这模样……前些日子险些死了,你是怎么想的?”

“正经营生我又不是没做过,这不是做不来吗?”

“还是得想个法子。”冯采采说着,愁云漫上眉间,“叫你嫁了你必是不肯,镖局武馆不收女子,去帮|派中混职,你同珠英楼又掰扯不清……”

“我这样便好。”

冯采采气急道:“这算什么样子?”

“采姐,”曲衡波拉住冯采采的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呸呸呸!”冯采采跺脚道,“快别把这要命的字挂嘴边。”

近天明时,屋中院中已经收拾停当,曲衡波坚持要等房契交接完毕再离开,就和冯采采一道趴在桌上打盹。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买主只是个瓦匠,有一妻两子,一家人刚从长子迁来。无广告网am~w~w.

两个娃娃没见过城里的热闹模样,拉着娘|亲去街上玩耍。瓦匠见冯采采的家具好,便说了个价钱,与房契一同拿到手。曲衡波见他面善,自说她是冯采采的亲妹,有一位幼时玩伴是嫁去了长子的,姓韩。

瓦匠略想了想:“大梁镖行的二媳妇子,唤作韩萱萱,说是潞州本地人。我这差事还是她家男人给介绍的,到方员外家盖园子。我想着娃娃也该读书了,潞州的先生说甚也比我们那乡下地方好,索性迁来了。”

“大哥前阵住甚地方?”

“就住方员外庄里。但时日久了,娃娃老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打混,婆姨看了气,就催我快把房子定下。”

曲衡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大哥要在城中定居,不忌讳最近几桩血案吗?”

瓦匠长长叹气:“怕又能怎么办,这里赚的多。再返回长子,一路上还不知道得遇到甚事。大家都说今上圣|明,好日子在眼前,可老百|姓能看出甚来?兜里揣着钱才不慌。你们姐俩这是往哪去?”

“我们要回老家去,在中原。再不走就要晚了。”冯采采拖着曲衡波出了巷子,“你能别到处乱打听了吗?那人头花红怎么来的,非惹下收拾不住的祸来你才满意!”她眼底发红,纸片似的身板说话急些就开始打颤。

曲衡波被她教训的不敢说话。

她们立在街边,酒旗卷起又落下,寒风吹得人们都紧缩着脖子。天空灰茫茫,吵嚷声、吆喝声,都被结成一片的密云吞噬了。

“你要好好的,记住了吗?”

冯采采纤细的手指握住曲衡波的手,她指尖冰冷,掌心却火|热。

“恩。”

过了许久,曲衡波才握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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