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不仁不义(五)

“我险些呛死。”曲衡波抢先道,语气轻快。

梅逐青问:“程殊响如何了?你是否与那人交手,他有何目的?”无广告网am~w~w.

“没事,都没事。”曲衡波笑着,边从头发里捡出一根干草。

“怎么会没事。”梅逐青不解,“那程殊响在何处?”

“程殊响说,她是自愿跟水匪走的。”

“所以官兵并未与你们遭遇?”

曲衡波点头:“我把他们引开了。这帮人为了不麻烦,真是什么懒都敢偷。”

“怎、你,你这是何意?”梅逐青陷入迷茫,“万一她是被要挟的,可就铸成大错了。”

“梅寒英,”曲衡波咳嗽两声,严肃道,“你跟这位程家大姐儿确实是儿时玩伴?”

梅逐青呆滞地说:“千真万确。我们甚至议过亲。”

“哎,”曲衡波苦笑,“让我说你什么好。啧,不过,我也是没有资格说你的。”

“你就不要学我说话了。”梅逐青有些急躁,“到底发生何事?趁天色尚早,还能做出些补救!”

曲衡波掐灭烟卷的火星:“是程殊响把我推下河的。”她仰起头,盘起腿,显出一些得意,欣赏着梅逐青神情的阴晴变幻。梅逐青有口难开,有言难辩,他稳操胜券时那种隐晦的傲慢,给程殊响一并推进了河水。

她是怎样变化的?自己是否也从不曾知晓真正的她,她的遭际如何将她磋磨,命运的旋涡又将她裹挟到了哪处暗流……

“她怎么推的你。”

梅逐青依旧很难相信,弱质的程殊响有本事把曲衡波推|倒,推进河里。

“很简单啊,你没有跟人起过争执吗?”曲衡波拍拍手,清掉裙摆上的烟灰,站起身来。她站到梅逐青面前,抬起双臂,双手搭在梅逐青肩头,“就是这么,”她向前发力,推得梅逐青不得不用手杖死死抵住甲板,“一推!”

手杖在甲板上一滑,梅逐青向后仰倒。就在他决绝地腾出手护住自己的后脑时,一股力又把他拖拽了回去。

“坐稳听我讲罢。”女人的声音在高处响起。

曲衡波在一处野渡追及他们,预设之中,程殊响至少该对那名水匪有激烈的反|抗。甚至,以曲衡波看到的,以她在养济院表现出来的枯寂,一旦抓|住空隙就会为保全名节殉身也未可知。当然,程殊响若是非要死节自己会试着劝说,但她明白自己无权干涉旁人选择以何种方式结束一生,只是尽力而为,无法强|迫——曲衡波作此想法,翻身下马——即便要出人命,也要先亲耳听到对方剖白才好。

没有找到趁手的器|具防身,曲衡波强忍着膝盖的,乃至延展指全身的,又酸又软令她欲哭无泪、欲逃无门的不适,一步一步向河岸挪动。她怕苦了那个水匪,尤其是在有人需要救助的境况,就更让人忆起过往无|能为力的瞬间。人失去手中的刀兵或可图来日报还,失去胸中的爪牙……就只有任人宰割。

远望而去,程殊响坐在岸边。河水有一段是较为清澈的,浮木和碎叶贴着河岸漂流,一条青鳞白皮的长尾鱼越出|水面,令人的脚趾瑟缩。她赤足,双臂撑住地面,膝裤和鞋子整整齐齐摆在身侧,前额一缕碎发蓬松松扬起,似一根苇草。

她整个人都如一根苇草。

单薄、摇摆,在宽阔河岸边无依无靠,随时要因风飘散。衣衫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一根伶俐的线条,从肩头延至腰间。比起初见那夜的易碎感,这条线使她多了些精神。程殊响看起来确为正值韶龄的女子:是轻|盈也是灵动的,蕴藏着某种超出曲衡波认知的,与性命牵连的神力。

曲衡波的过|度谨慎很快招来了不幸,那水匪比正戏水的程殊响先发现了她。他钻出船篷的一瞬,船头往水下沉去,待到他站稳,向曲衡波投去轻蔑的眼神时,船头上浮了些许,但回不到原初的位置。

“看来很难办。”她畏惧着,还是朝程殊响走去。既然那人暂时没有对程不利,是否意味着可以说服?或者,曲衡波打量着程殊响的身板,我扛起她来就扔上马……那人要先从船上下来,游水再爬到岸边,总也要一阵子。

她偷瞄一眼河水,仿佛那是谁家金光闪耀的宝贝,而她是打算将其窃走的贼人。曲衡波开始头晕目眩。她以为是自己生了怕死的心思,又一度觉得是在晕水。

没有响起入水的声音,水面的涟漪也是极平静的,船上的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程殊响收回双足,侧过头平静地望向曲衡波,她语调毫无起伏:“你来了。”好似预知了眼下的局面,程殊响只说了这三个字,赤足走下水。

在沿岸浅滩,水波时不时摇荡到岸上。

曲衡波问:“程娘子,你同那人相识?”

程殊响半身已然入水,她双手在河水中前后划动:“我久居深闺,到何处结识外男。”她摇摇晃晃,身形不稳。曲衡波担忧她跌倒溺水,忙追下浅滩。正在此刻,程殊响忽然侧身,从容回转,经过曲衡波身边时朝她一笑,自己站上河岸。

松了口气,曲衡波也正要上岸,身后有一双大手从水面探出,往她的脚踝伸去。程殊响则毫无预兆地朝自己倒来,曲衡波顾此失彼,堪堪避开足下险恶,就|教程殊响按住了肩膀。

“如此说来,倒非是程家大姐儿天生神力或锻炼过筋骨,才推|倒你。是他们二人一早便商量好了这出。”梅逐青缓道。人踩在湿|滑的浅滩,下盘不稳又心神难定,想要推|倒他人无需以力角力。不管追去的是谁人,是哪一方,必然会对程殊响放下戒备。如此谋划,顺理成章。

曲衡波道:“摔倒之后,有人从上按住我,分明是想将我溺毙。”

痛下杀手,这比之前的行为更令梅逐青讶异:“他们是在做局?”

“杀我,长碧定要追究;杀你,程殊响出于何种缘由?若是官兵……难道附近还藏着更多人?”曲衡波耷肩,她开始怀疑起初遇那晚程殊响是否在故作娇|弱。把她按在水底的有两双手,其中一双近似无骨,却使出了十成力气。

“你如何脱险?”

“要多谢嵩山派那伙浪荡子。”

嵩山派的郎君们今日照旧一路游乐,不知不觉远离了扬州城,来到近郊的林子。这群人忽然爱护起花树来,下马步行,对扬州的夏日晴光赞不绝口。高歌之声从树林传出来,已呛了几口水,鼻腔疼痛难忍的曲衡波在水中听到那朦胧的声音,继续奋力挣扎。

她是想过自己的结局,无数次,每一次莫不以死于他人之手为谢幕。但少有死得如此窝囊的。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

果不其然,程殊响知难而退,率先收手,低声道了句“我乃自愿”后随那水匪离去。当曲衡波从浅滩爬起,伏|在岸边咳嗽、呕吐时,她只望见那艘小船渐行渐远。

“随后我便骑马回转,私心想程殊响绝难善罢,不如纵他们一回。”曲衡波兀自点头。

梅逐青狠拍自己后脑,眉头紧蹙,颇为烦闷:“我竟不知那水匪是何人……”

“苦恼作甚?”曲衡波不解其情,“你若知晓此地所有人、事,有这近妖似孽的本领,我可要连夜脚底抹油跑路。”

“此事我要细细参详,你且暂……”

梅逐青的“待”字不及出口,曲衡波正要应承,有十余人从岸上登船。为首之人乃矮壮的卢岇,除去随侍的几名华山派弟|子外,身后紧跟着的均是寻常百|姓,个个都抖抖瑟瑟不敢张望。

“蒋贞呢?”卢岇阔步迈前,高声问。他伸臂推开恰好站在曲衡波面前的梅逐青,又问一次:“蒋贞在何处!”

他这一推用了大气力,梅逐青摇摇晃晃立时又要跌倒。曲衡波帮梅逐青稳住身形,强忍不忿道:“我回来时便不见她。卢爷,你是主来我为客,何必有此一问。”

卢岇冷道:“你二人是何等亲|密,我怎企及?”

船舱内适时钻出一人,忙赶来打断这场争执:“卢爷,碧娘子去迎王续兄弟父母。算时辰,人快回来了。”

“极好。你们送二位客人下船吧,今日事务繁忙,若非我华山中人,切勿令其登船。”卢岇一扬手,五名挎剑弟|子围将上来,沉默逼视曲、梅二人。

曲衡波急匆匆收起晾晒的衣衫:“好了好了,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对付江湖上无名无姓之徒,卢爷随便吩咐,我们便会圆|润地滚开。梅寒英,你还不快向卢爷致歉,咱们站的太久了!”

“无名无姓之徒,恩。”卢岇道,“‘无鞘温侯’的儿子在姑娘嘴里也这般一文不值,传出去要招来祸殃。”

梅逐青这才开口:“卢爷,今日叨扰来日在下再行告罪。少陪了。”

待到离船,曲衡波半字不提,将梅逐青远远甩在身后不顾,莽牛般冲到一个树桩边,攒足力气连踹了十余脚,直踹得手中衣衫上下翻飞。

梅逐青安静立在一旁,一时望望热闹街市,一时摆|弄腰间坠饰,到曲衡波对树桩泄愤完毕,方道:“后日‘江山一品’便要召开,此事恐怕要搁置。我走不开,恐怕你也一样,是否要说与路掌门知晓……事关程家大姐儿安危,如何能够怠慢?”

对面之人压着下巴,双目紧锁自己面庞,眸子转也不转,瞪得梅逐青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曲娘子,你无事吧?”

“‘无鞘温侯’到底是何人?”

“他与此事无关,与你无关。”

“刚因不察于人吃瘪,目下就信誓旦旦说此人和你无关。梅寒英,你讲得太过笃定,很难不令我心生疑虑。”

梅逐青叹道:“假使你定然要深究,至少说服我。他的身份为何,并非我所承诺可以告知你的那部分。”

“我在潞州县狱曾遇到一人,他要我许诺有朝一日代他雪恨,与之交换的便是他告知我,曲定心招惹了什么祸事。”

“那人有何特征?”

“光头,背部有一片不成纹样的花绣,看其上伤痕,似乎是打算洗去。”

既然提起,证明曲衡波是从此人口|中第一次得知“无鞘温侯”的名号。这期间或有偶然听闻,也因心思羁系旁的事务未曾在意。

梅逐青道:“这理由足够充分。”

“我虽无从得知你四处游说目的为何,”曲衡波眼神仍含恼怒,“却隐约感到,你或许并不能认同你父亲的……准则。但你是他的儿,若我早些向你求证,此前、今日的种种局面都可以避过。你我都无需做对方前路的绊脚石。来日再会,敌手相称。”

“‘无鞘温侯’其名赵式澜,有三子一女,我行二。离家前,确切来说是我的舅父未给我改名换姓之前,我名为‘铁霜’。”

曲衡波哂笑:“好大一家子。我怎样知晓你所言被父亲扫地出门是真话?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他们似是颇为在意你的这层身份呢。”

“‘名,自命也’*。我既已更名、从母之姓,胸中只怀母恩舅德,凡事仅遂己愿。”

层云在天际堆积翻卷,搭作一栋百尺高楼,风在天地间凝停滞,一股压抑的氛围在二人之间蔓延。

梅逐青向曲衡波递去左手:“你若信我,昨夜约定照旧。我们击掌为誓,梅倘背约,愿受你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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