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沉燎看星转

赤乌西行,烁日融金,团云相聚,积成连绵雨云,乘着狂风鲸吞天光,院落中扬尘四起,窗门震动,声声若阵前擂鼓,使闻者心惊。

梅逐青闭住左眼,想将吹入其中的沙砾弄出,顾着曲衡波,不想她感到遭自己冷落,腾出手去揉挤眼皮,在狂风中竟摇晃起来。

“要落雨了!”曲衡波见他为难,提议回转屋内躲避风雨,让梅逐青先行进屋,她与狂风角了阵力,方把门锁闭,隔绝乱响,二人听到的是隔壁庄谐与唐晴柔低声急急商讨的声音。

梅逐青小声道:“他们可需人帮手?”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宋玉成才能尽量得到保全。再说,你我去也做不了什么,他们在给他放血,场面不大好看,我是习惯了,你……”曲衡波看梅逐青嘴角一撇,许是不大服气,柔化了些语调:“是为你好,再闹出啥事情,腾不出手来。”

“究竟发生何事,你们离开大通利后都见了些什么人?”

“你看到我们往哪里跑了。怎么,许你盯梢我,不许我跑时扫你一眼?”

梅逐青收敛住讶异神情,干咳两声掩饰尴尬。

“监牢走脱了好几个囚犯,具是一个名为‘武寄’的女子私放。我同宋玉成不能接近,便想去府衙再探探消息。”她靠在门上,曲起右腿,伸手按按后脖颈:“谁承想,府衙的乱子,更大。”

府衙外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曲衡波眼尖,认出了香料吴的婆姨,那妇人站在最里圈,招呼曲衡波一声,她便顺势挤了进去。

“娘子那日行色匆匆,我怕你有急事待办,没敢打扰。抽空上家里用餐饭啊。”她一直想把自家到岁数的侄儿说给曲衡波,这姑娘跟他家搭伙做生意,从不计较毫末,又生得健壮,是极称自己心意的。她侄儿在晋王府中做门客,只知舞刀弄枪,好人家的闺女看不上他,曲氏正合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曲氏离开潞州,一走便杳无音讯,他侄儿拐了晋王府里一名婢子,还把人肚子搞大了,为避祸,老吴使钱将他打发去外地了。

此时她看着曲衡波,百感交集,几年里,她为这无缘的侄媳妇儿也操了不少心,到底还是相与多年,平安无事地回来,做个东也是应该。

曲衡波不知道吴张氏如何心事翻涌,眼前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那日盘问她与宋纹的呼延佼正跪在门口,只着中衣,官服整整齐齐叠在旁边,他膝前的地上洇了一块暗色血迹,额头带伤。

呼延佼站起身来,赤足离开。

常凛两鬓白发在一众青壮官吏中格外显眼,他追出门外,怒喝着呼延佼之名,那人却头也不转。有一高阶官员走出,对常凛耳语几句,手抚在他的背上,要带他回往府衙。常凛忽然站定,继而摔倒在地。

人群外的惊叫呼应着府衙门口的忙乱,惊叫声正从她与宋纹方才抵达的方向传来,曲衡波循声看去,发现不见宋纹,分拨人群赶了过去。宋纹口吐鲜血,僵挺于地,正两眼翻白说着胡话。有人自请帮忙,助曲衡波把宋纹背来了易景堂。

“离开前,我看到了一个熟面孔。”曲衡波低头:“我早该察觉,那人故意把吃食打翻在我身上,就是刻意接近,趁乱给宋玉成下毒。”她咬牙切齿:“他跟来,若不是继续放毒,便是想确认自己用毒的手段是否高明。”

木门被她用拳头狠狠砸出声响。

“‘鸺鹠刀’?”梅逐青试探的话语泥牛入海,曲衡波发了会儿呆才回应道:“你很在乎我的身份。”

“与其说是身份,莫不如说是过往。欲知今日的你是怎样,需看昨日的你是如何。”

曲衡波眉间一紧,抬高眼皮,微微张着嘴。眼前之人的话她确是听得分明了,可无从接起。今日的你,昨日的你,乍听来是玄之又玄的说辞,人心变幻之驰速,岂是骤雨狂风能追及的?她早恨不得弃绝了全部过往,再世为人。

梅逐青走到她身边,支开窗子。屋外风雨已歇,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线阳光映入积水,水中有白云青天。

“暴雨过后,路上定是湿|滑难行,梅某可否再托曲娘子办一件事情。”

“很急吗?”

梅逐青从怀中掏出一片金页子:“在大通利遇害那名伙计,他家中应需人帮衬,劳烦娘子走一趟,打听下他家在何处,将此物埋于院内。”

说罢,又掏出条手帕将金页子包裹妥当。

“让我想想,你替郁家四处收租游说,间接害死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么大笔钱,该不会是郁家专门拿出来抚|慰苦主的吧?”

“说来惭愧,这是私人财物。”

“你要是拿脏钱去祸害那家人……”

梅逐青双手将裹着金片的帕子递给曲衡波:“梅某若图谋不轨,项上人头随娘子取下。”

“我没有割人脑袋的习惯。”

大通利的伙计早先见过她,成日和些糙汉打交道,遇到个姑娘,觉得可亲,冒着掌柜发火的风险告与她遇|难伙计的家宅处所,末了道:“我们也当去探望。”无广告网am~w~w.

那家并未治丧,前门紧闭,左邻是一处废院,曲衡波潜入内,躲在两座院落相连的墙下,苹果树随着歪斜的墙体一同倾向废院,青绿结实的果子在她头顶悠荡,散出生涩香气。

这户人家里没有狗,却在门口拴着粗绳,放置了食盆。她趁两个人进入屋内的间隔,翻入院子,躲在屋后,轻手轻脚地挖好浅坑,把东西埋了进去。

准备离开之际,屋内传出了摔东西的响动,那两人一前一后冲进院子,互相辱骂,又有闻声赶来的一人跑入院内,落栓锁门,高声喝止了他们的争吵。

那人道:“天老爷,求你们收收声,你们还不晓得三子是为啥死了?那帮人跟小鬼儿似的,你们上茅厕拉了几坨屎,他们都清楚,如此叫骂,是嫌命长!”

一人不服:“我定要去讨讨公道!”

“命都没了,你要什么公道?没见城里更夫家,这才几年,都要死|绝户了。”

“更夫家走镖那个老|二,不是出意外死的吗?跟杀人鬼有甚干系。”

“得了吧,黄家老五那年还跟着府衙仵作干活,说是甚?尸首未验明正身,刘氏连面也没见到,就给拉去埋了。你敢说这里头没猫腻?埋在哪儿还不能问,问了就有人往院儿里泼粪,在门上挂狗头。你受得起,你家小娃娃可受得起?”

“老钟,你这是啥意思?我家三子合着该死呗?”

“罢罢罢,我也不绕弯子。听好咯,你坐下来跟你家媳妇子好好理理,你家三子有没有做啥怪事,结识啥怪人,要是他自己个儿去趟浑水,你找到府衙去也是无用。”

几人说罢,一同外出了,曲衡波在原地等待一阵,返回了易景堂。

庄谐与唐晴柔马不停蹄地收拾着行李,梅逐青则在院中坐着胡床,帮他们记录物什清单。曲衡波径直走到梅逐青身边,道:“借一步说话。”二人来到宋纹休息的屋内,血腥气与药味混杂,窗已开了许久,还未散去。

“我建议焚些香,被他俩异口同声拦下了。”梅逐青立在窗前,背对着仍在昏迷当中的宋纹。

曲衡波取下敷在宋纹额上的手巾,在冷水盆中透湿:“为甚不让,宋玉成也是个讲究人,醒来闻到满屋子的糟乱气,定要恼怒。怕和毒物犯冲?”

“恩。”

“谨慎些应该,怎么,要不换个地方?”

“无碍,曲娘子此去发现了什么。”

“是虎愚镖局,那块腰牌的事有眉目了。”

曲衡波复述完大通利三子家人与钟姓男子的对话,梅逐青思索片刻,径直走到宋纹身侧,在他脱下的衣衫中翻找,取出了残破腰牌:“借用,还请曲娘子稍待。”

“外面路滑。”梅逐青走得出奇快,曲衡波未及站起他便已进了院子,她追到门口接着道:“仔细些,莫跌了跤!”曲衡波本有跟他同去的意思,转念一想,武寄能顺利走脱,城中不知有多少帮手,万一不慎,似宋纹着了道,性命堪忧不说,又要拖累庄、唐二人。

老实歇息歇息要紧,再出院子,保不齐要碰到多少硬货。她如此想着,坐在席上,靠着床榻睡着了。

久违地无梦,曲衡波醒来时只觉精神倍足,宋纹的呼吸声较此前平稳有力了许多,她去叫来唐晴柔再给他搭脉,再三确认性命无虞后,她问起唐晴柔打算何时与庄谐启程。

“还有几日,他不放心方员外府上一女眷的病症,想再去看诊。”

“不可,太危险!”

曲衡波忽地大喝,惊得唐晴柔后撤半步,又因动了肝火,说话时挥动手臂,扯动了还未痊愈的伤口,“哎呦”一声捂着肩膀蹲在地上。头顶,唐晴柔哭笑不得:“没闪着庄郎,先闪着你了,快先坐稳给我看看。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我最烦别个这样,好容易吃顿热乎饭,非要搁置件糟心事在后头,吃都吃不香。”曲衡波皱眉,乖乖褪|下上衣,果不其然,伤口渗出|血,刚结好的痂都裂开了。

唐晴柔照着她的脑袋甩一巴掌,拍得响亮:“瞎折腾,我就说光扯下膀子哪能疼得你嚎出来。”

庄谐敲敲门说:“寒英回来了,你们收拾好来吃饭。”他走出一段去,折返回来:“灯别熄,若有贼人闯入能警醒。”

“他们何时认识的?”曲衡波小声问唐晴柔。

“我听庄郎说,你之前跟一个男人跑了,一跑就是四年。”

曲衡波发髻上簪着一根涅蓝琉璃簪,细细小小,隐在她的黑发里面。她抬手轻轻摸了摸:“白跑一趟,还蹉跎了许多年月。”

“武人更需爱惜自己的身体,”唐晴柔将伤口重新包好:“这是你立世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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