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刘氏(三)

武卫们将死者尸身在树下安置稳妥,要分几人去喊仵作来。他们走前,有人见曲衡波仍抱着头蹲在地上,便向同伴道:“她咋办?”

打头赶来那人交代她:“你得跟我们去府衙。”

“好。”

作为唯二的目击者,曲衡波自然配合他们。但她此前未发觉任何异样,恐怕去了也没甚用处,她将顾虑同武卫说了,一人回答她:“有用无用,你说了却不算,要凭方公定夺。”

这方公,想必就是来接替常凛,任县尉之人。听他们言语间,似乎可靠。但是姓方?曲衡波心中不由打鼓,若是方丹蛟的族人,宋纹的处境只怕会更为艰难。她忽然觉着憋闷,长舒一口气。

随行武卫以为她是听闻官|员名号,心里安稳。便转头向同伴低声道,什么江湖中人,也不过如此,还是要看咱的。同伴比他见识广些,笑着摇头:“常公若听了你这话,你站挺了挨训吧。”

这人年纪小,他来时,常凛已不大能管事了,故而他对常凛并没有太尊重:“现下是方公话事了。只有方公,没有常公。”旁人不与他计较,也因着若还了嘴,等于是不服新上峰的管|教,届时吃麻烦穿小鞋,饿得是自家人的肚子。

曲衡波问:“你们说的这个方公,他是什么人?”

“当然是新上|任的县尉大人。你是听他姓方,以为他与方员外是亲戚?”

“他们不是吗?”

一人插嘴道:“是远亲吧。”

“呸!”那年轻武卫怒道,“方公是嘉毅郡王保举的,与那土财主能有甚牵连?”

嘉毅郡王。曲衡波知晓岳朔离开河西后,便在此人手下谋生。据张晰说,他前些日子到了晋王府上暂作客卿。如今嘉毅郡王保举的人到潞州走马上|任,岳朔也恰在太原府,这会是巧合吗?

她愈想愈焦躁,怕真的遇到岳朔,又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他。她举着那支琉璃簪演练了千万遍的话语,此时竟半个字都想不起。她甚至怕自己已经丢|了那根簪子——赶忙伸手去摸——簪子还在,可她还是不知能说什么。

等到了府衙门前,曲衡波终于勉强平静了下来。

说到底,就这样碰到他,仍是不大可能。这方姓县尉,定然是有功名在身,与岳朔是大大不同的,他们兴许都未曾谋面。天潢贵胄事务繁杂,多请些人,多拉拢些党羽,何其正常?实在不知自己发什么疯。

武卫将她带到院中,说方公|正在会客,要她等待。

“怎么,还要见县尉爷吗?不是记几句话就可以?”

“方公示下,最近的凶案,无论来者与死者有何关联,他都要亲自过问。你老实等待。”

曲衡波又问了一嘴:“这是见什么人?”

那武卫烦躁起来:“老实等着,别多话。”他教训完曲衡波,有二人转过回廊朝这边走来。他眼尖,看出走在之前那人是县尉方垚,忙迎上去通报。方垚身后跟着一人,是个青年男子,行止端庄,声音温润。

“好,你去吧。”方垚听罢他交代,打量着站在不远处的证人,“我之后去找仵作。”武卫走后,方瑶侧身向他的客人道:“岳贤弟,可需要我派人送你回逆旅?”

他与岳朔在嘉毅郡王府有过几面之缘,如今他受郡王抬举,岳朔也得了不知哪个贵人的青眼。即便当初不熟络,现在也当熟悉起来。于昔于今于来日,皆是有助益的。

但岳朔非但不领情,还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方垚又道:“贤弟,可还有事要说?”

“不,没有。”他嘴上回答,脚却似灌了铅,半步都不挪。

“是因为那证人?”方垚问。

岳朔极缓、极缓地,点了两下头。

一别三年,而今再见,恍如隔世。从他的所在要出门去,不必与她打照面,这全然是一次能够避过的重逢。那短短几丈远的路,如横在他与外界间的瀚海星河,竟难以跨越。

“我去把她打发了。”

客人的表现已再明显不过,方垚若是连这点神情都读不通透,他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然而,那证人显然也已看到了岳朔,利落地答完了他的问话,也久久地、久久地望着岳朔。

“你该走了。”方垚道。

“我看到一位故人。”

“他是你的故人,我们都清楚。但他不愿见你。曲氏,你当省得,你并不算毫无嫌疑。”

曲衡波退后一步:“方公说得是,我这便走。”她此时的步履比起寻常来,也简直慢了不是一星半点。她能说自己不是在等岳朔,不是在等他追过来吗?分歧会变成沟壑,沟壑会化作天堑……当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道别,还有何意义?

或许再也不见,就是最好。

她从怀中掏出簪子,一手握住一头,眼看便要发力将其掰碎,一只手搭了上去。这手打眼便知是常年握笔的手,无名指上有很大一块茧。

“我,我没想到。”

这声音穿过了三年的时光,听来太陌生了。曲衡波不敢抬眼,岳朔不敢松手,他们僵持着,如当初那般,等一个人低头。而结局也如当年,没有人选择低头。

“你松手。”曲衡波道。

“不,别。”

曲衡波松开手:“那便还你了。”

“就不能……”岳朔也一时语塞,“不能过后再议?”

“过甚后?过后我们不必再见。当年你抛下我,我只是要一个了结。东西还你,过往恩怨,便都算了。”

“当年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走上了正道,你不能说我错了!”

曲衡波见他又提起昔年导致他二人分离之事,又怒又悲:“谁人说你错了。你要走阳关道,我可拦着你了?”

“是你一意孤行,你对我仍有怨恨。但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像个乞儿!当年你不愿等我,不愿与我走在一道,我想你是年少狂|妄,心性未定。三年过去了,你依旧未曾看清楚、想明白吗!”

他说得急了,有些气喘,手中握着的琉璃簪上也沾满了汗水。这一席话倒似是把他堆积了多时的不满倾泻|了出来,浑然不顾曲衡波会作何想。

“我想明白了。”曲衡波一字一顿道。无广告网am~w~w.

岳朔面露喜色:“那再好不过,你这便随我一道走。”

“你我打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若我选的路,教我受苦,我受了,因那是我自己选的路。你不也同样吗?”

岳朔当初凭着一腔义愤千里追凶,曲衡波为其所动,决意要助他达成心愿。然而岳朔抛不下家族,更开始为鲁莽所付出的代价懊恼。无论他作出何种努力,姚擎月都似王屋太行,莫说挪动,他连山上的一棵树都拔不起。

他过早地放手了。他看到一条更漫长,但或许是更有生机的道路。那条路上,荆丛围着华章,虎豹披着官袍;那条路的尽头,是权|柄的甘露,是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比起一人、一刀,几伙不识圣|人之言,以武犯禁的匹夫,他踏上的道路,是怎样看都可谓之正义的。

“你能活下来,全凭运气。”岳朔如此评价曲衡波当年抗衡姚擎月的行径,或者,他是在评断她的活法。

“我打从落地起就凭运气活。便是明日,不,此刻就死了,我也没有分毫怨言。”

山又压在他们身上了。

这时隔三年的重逢,两个人都变了,却又都没变。

曲衡波隐隐觉得,他们之中无论谁都不可能再变化了。他们如此不同,如此相同,他们貌离神合,但必得各奔前程。当无数个动心的刹那,消散于以寻常作为精巧伪装的,恒常的磨|难|中以后,她与岳朔,是同伴,是相知。

但永无可能,再度相恋。

她从岳朔手中夺过发簪,这次她不再犹豫,将其掰成两段,抛掷于地。

岳朔的双肩随着这几声脆响沉了下去,他道:“这便是了结了。”

“了结了。”曲衡波只觉无比轻|松,“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告辞。”她走出了府衙,走到了更夫家门口,才想起,方才她正对着岳朔的脸,离他那样近,除却愤怒,竟无旁的感受。

她低下头,暗暗笑了。

而此事,对岳朔来说似乎不大轻易。方垚是知情者,他在曲衡波走后,前去看望岳朔:“贤弟,她便是那人?你所说的,亏欠实多的那人。”

“正是。”

“亏你还劳心费神,想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

“方兄,她值得。”

“她值得与否,皆由你言。愚兄看此女,非但于你仕途无益,反会害了你。无论你怎样替她清洗过往,有心之人,终有一日能挖出些什么来。到时,还未及你讲痴心,人头便已不保了。贤弟,我等都是要图大计之人,你身上的江湖气,还要趁早除去。”

岳朔只是应声,并不作答。

他们之间,确与当年大不相同了。他已不再怀念她给自己编的小辫,也不再渴望握住她的手,揽她入怀。但他控|制不住地,想把自己所认为美的、好的物什,全都给她。或许她不值得,她会害得他前功尽弃,这种种可怖的真|实都无法阻拦他的冲动。

他想要偿还,想要弥补的冲动。

站在高崖之上,朝深渊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的冲动。

只是他已不配了。

那日,他在太原府江湖人的逆旅中所遇之妇|人,名唤舒缃,早年有些才名,人称“一纸书”。她出身农家,后嫁与还在做皮匠的郁生。夫|妻二人在乱世中硬是拼出了一份家业,便是如今威震华北的郁家庄。

舒缃告诉他,以他的经历与地位,若不兵行险着,此一生都不会有何作为。她看重他的胆色与才学,如他愿答应为郁家庄所用,她便肯付出些东西来交换。

而这些东西,牢牢地把他绑回了岳家。

岳朔在十五岁就策划的这场逃亡,以他心甘情愿回到笼中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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