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大雪(二)

因提刑司设立,工匠和他的兄弟们缩手缩脚,已半年未开张了。再坐吃山空,年关难过。他只知雇主辗转请托“大梁镖行”二房的韩氏来安排他在潞州的吃住。事成之后,不仅此处房产归他,城外方家的地,他也能分得几亩。运气好些,还能赚来个把方家娇滴滴的侍女。何况,十里八乡的人,谁又不想看看赵暖香那骚老|娘们是长成个何等的妖精模样?有如此丰厚的报酬,什么活不能做。

“方家还有美|人儿呢。”工匠婆姨穿起鞋子,预备去喊在外玩耍的儿子回家烧火,“方丹蛟的女人,你敢说你心里不长草?”

“呸!”工匠怒道,“他用过的,老|子才不屑用!”

自从庄谐来方家为方丹蛟妾侍看过诊,有关此事的风闻就不曾停过。哪怕越三月有余,仍有人对她的病症与方员外拖延的处置介怀。

“那日从外请来的医士说,娘子堕胎是因房|中花柳,哪里是甚疑难杂症?若来人早些,总不至弄到如此凶险!”说话的是个小丫鬟,头扎双鬏,愤|恨难平。

一旁的婆子道:“别说,快别说了。你要死吗?”

“我怎就……”

女子穿一件诃子,露着肩臂,懒懒出外询问:“是来人了吗,屋外那么热闹?”

“哎哟,娘子仔细受风!”婆子忙把人往屋子里推,小丫鬟眼疾手快,抓来外衫便蹿到女子身后为她穿衣。郁氏双臂绵绵,仿若无骨,任由小丫鬟摆|弄自己。可即便穿起了外衫,在临近大雪的天气依旧难以抵御寒冻。屋外,连人声都是迟滞的,西北风将人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疾速割裂成碎片。

女子无所顾忌地投身到风刀霜丛中去。她的身影正如皮影,单薄、僵直,双手环抱轻搭在胸前,一颗金制的饰扣——比她贵重的扣子——在她手臂上按出一方红印。她的左手下移,探向自己复又平坦的小腹,脑海中不住响起那个长相文秀,动作轻柔的小医士对她堕胎之事下的判词。

“子已死在腹中,若再拖延,母命不保。”

她双|唇微启,吐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悲鸣消逝之后,郁氏的双臂从胸前移到腰间,她弯着上身,假作自己是一只煮到通红的虾子,在沸水中发出本不可能发出,也绝不会有人听到的嚎啕。那声音是从她胸中阴云里炸响的闷雷,压抑又狂躁。雷鸣的余响逐渐扭曲为大笑,伴着在无知觉中淌出的泪水,在郁氏体|内延续了数月之久的,从下腹贯穿至太阳穴的疼痛忽然消失。

婆子和小丫鬟吓呆了。作为她二人的“半个主|子”,郁氏无可挑剔,她温驯、沉静,从不苛责下人,也绝无嫉妒争抢之行,像个幽幽的影子那般生活。又因她格外得到方员外的宠爱,方家上下仆众即便作脸色,也不敢横行到她们头上来。

这样激烈的行止,在郁氏身上前所未见。

“娘子,娘子啊,咱回屋去。”婆子上前搀住郁氏的胳膊,拉着她往过走。

“你放手。”郁氏语调平淡,望着婆子的眼中透露|出居高临下的威势,“去给我备车,今日我要到庄上。员外问起,就说我约了庄上丁五爷家媳妇子耍双陆。”

“哎哟,哎!这不是找麻烦吗!”婆子半是心虚,半是烦躁,仍扯住郁氏的袖子,强|迫她往屋里走。郁氏索性脱掉外衫,婆子抓着外衫又要去拽她的胳膊,被郁氏顺手一巴掌甩在脸上:“滚!”

小丫鬟知道自己出头的时机来了,她自打到方家就跟着郁氏,心中并不向着方员外想。她边应了郁氏的安排往外赶,边打量吃了耳光的婆子,走到院子外,才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二人到了庄上,小丫鬟便急吼吼要去丁家通秉,但郁氏塞给她十几枚铜钱,要她自己寻小姊妹去消遣,过午之后再回此处等她。

“娘子,还是让我跟着吧。”

“不必。”

小丫鬟从未见过郁氏的脸色如此苍白,也从未见过她走得那样快。掂了掂手心里的十几枚铜钱,小丫鬟觉得没什么分量,可也不想今日就耍没了,她把铜钱揣进怀里,循着郁氏小巧的足迹跟了上去。

约莫走出半里地,小丫鬟看到郁氏拐进了一处偏僻但整洁的院子。她相当好奇,并且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屏住吐息贴着矮墙行走,停在恰好能看到院门又不会被守卫发现的地方。

郁氏先是同那守卫说话,从大氅下拿出一贯钱来。守卫拽住了她的手,拉进怀里揉|搓不停。小丫鬟有些急,正想冲上前去,郁氏却顺势往他胸前一靠,一手摸|着他的裤腰,用指头朝下勾了两三回,守卫的五官瞬间易位,吐出大团大团哈气,有如浓烟。

“哎呀。”小丫鬟轻叹,捂着嘴看他们办完|事。守卫的面色从发青泛紫转为红|润,很快就给郁氏放了行。

“娘子仔细些,是绑起来了,母狗可会咬人嘞!”他给郁氏炫耀自己的伤口,那块肉的边沿从手臂上|翘|起,结了薄薄一层血痂。

郁氏点头,把擦手的帕子丢在门前。

度过几个日夜,鹿沛疏已对那守卫的侵扰习以为常,咬掉一块肉或许只是开始,她要从此处脱身,就得做足准备。听到门口的动静,鹿沛疏警觉起身,当她发现来人是一个女子时,不由发问:“方丹蛟又玩什么把戏?”无广告网am~w~w.

“我就是来看看。”眼前的姑娘脏乱疲惫,但她的脸颊饱满,双目迥然,笔直的身姿令郁氏想起自己还未出阁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说话也这般中气十足。

“看看。”鹿沛疏对她稍作打量,“你衣着华贵,弱质纤纤,想必是方家女眷。屈尊到此,只为看看?”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郁氏缓缓靠近鹿沛疏,在土炕的边沿坐下,“鸣蜩谷是什么地方?”她像个刚进学的娃娃,满眼期待地望着对面嘴角带血的女子。

“呵,”鹿沛疏冷笑,“江湖中事与娘子无关吧?”

“是吗,是江湖中人。”郁氏低声自语,神情染上了迷茫,“那你们都习武?”

鹿沛疏想到自己那些堪堪强|健身|体的把式:“不全都。”

“你们杀|人吗?”

“谷内奉行‘止戈为武’。”

郁氏摇头:“我听不懂,你们到底杀|人吗?”

鹿沛疏点头。

“杀|人……难不难?”

“这,”鹿沛疏忽觉不详,眼前的妇|人像在问“我的姓名该如何写”那般,认真地考虑夺人性命之事,“我不曾杀过,无可奉告。”

“你不能骗人。我听员外讲过,你们杀|人不眨眼。”她已无视了鹿沛疏,“一次,就一次,难也无所谓。”

“你……”鹿沛疏本想问问这妇|人是否无恙,她却极快地掏出一把小刀塞|进自己被反绑的手中。

“娘子不是收到邀请了吗?老太爷的寿筵,莫耽误了。”

鹿沛疏一头雾水,她反手割开绳子——虽说划伤了手掌,但总比受制于人强太多,她利落地把绑缚脚腕的绳子也割断——继而发现这柄小刀锋利非常,丝毫未被磨损,顿觉安心许多。小刀藏于袖中,她也蹑手蹑脚藏到了门边。

再有两日就是大雪,宾客已陆陆续续到来,大先生一行跟在前方车队之后,不紧不慢地行进。宋纹与章夏并辔,留在队伍末端。

“你觉得此事会怎样作结?”宋纹问。

“我不知晓。”章夏举起手中马鞭,指向前方,似是指着方家的高门朱户,又似指着大先生,“绝不是他所期望的那样。”

“也不会是海秋声期望的那样?”

章夏沉默一阵,答道:“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容外人置喙。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老|师,不能也不愿做谁的傀儡。此事背后另有他人操控,他们在暗,我等在明。除却方家,尚存若干事有待查证,该去找谁,你心知肚明,不要再来问我。”

“你是不想我与你斤斤计较,才说出这番话来吗?”

“若要记恨,我无怨尤,你仍在此便是铁证。或许我们之前走岔了路,但终归是要合为一流的。” m..coma

“但愿如此。”宋纹催马上前,与队伍中段佩剑步行的弟|子们攀谈起来。他们是青蚨台的弟|子,家里大多受赵至勋帮衬,对大先生不如别的书院尊崇。

章夏从腰间解下“栖凤”,一手持剑,一手勒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马蹄荡起的灰尘挡住了他身后所有人的视线,待尘埃落定,他已冲到队伍的最前沿。那一行人对他的唐突颇为愤怒,纷纷破口大骂。

而骑着白马的英挺男子放声大笑,毫不愧疚。他目之所及,只有云潮滔天辽阔似海,令人魂灵炽|热的红光大盛,落日融金片片。

“旁的物什无所谓,帮我搞来两柄没记名的四寸长刀,一把匕|首,”曲衡波停下脚步,望向道路尽头染满霞光的天际,“最好再有一匹马。要保鹿娘子无虞,必须尽速赶去。愈快愈好。张晰兄弟与我分头而行,我不能为他掠阵,但他能与你们谷中众人汇合,娘子不必|过分担心。”

“马,昙生已经备好。至于刀,这里是鸣蜩谷,弟|子们瞧不上,他帮你牢牢系在鞍袋。我装了些干粮和水,还有……”宛娘举起手中握着的皮鞘短匕,白铜装具边沿镶嵌着一圈细碎的蜜蜡,鞘身两侧都缀以兽毛,花纹雕工粗犷,似乎是某种异域文|字,“这个是我多年|前得到的,不过娘子安心去用。”她拔|出匕|首,闪光的刀刃瞬刹就燃起了耀光,曲衡波甚至不得不眯起眼睛。

“我每年都请玉成来打磨、养护,它锋利如旧。刀鞘上面的字,先生曾教过我,可我没有去记。”她把匕|首装进为曲衡波准备的行囊,手指勾住包袱皮,神采暗淡,怅然若失。

“它太贵重。没有匕|首也……”

“不。”宛娘用手背擦擦脸颊,“你一定要带着它。这不仅是我的祈愿……你,你快去。”

只有最锐利的刃,才能斩断最难解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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