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风雨欲来

夕阳西下,橘红色余晖洒满整个国都城,将明夏宫映得仿佛烈焰中的天上宫阙,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听着更漏声往家里赶。

惠民药局排成长龙的病患们经过诊治,大部分都拿着药离开了,忙了整个下午的郎中们这才算喘了口气,等着值夜的同僚来换班。

主事张纯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衣着,刚走到药局大门边,就被整肃的禁卫强行带走,留下目瞪口呆的郎中们。

郎中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觉得夕阳刺眼,今儿个是怎么了,惠民药局总共三个主事,两个被带走,一个只报到半天又继续休病假。

“快,去太医院报个信,”一名老郎中反应过来,立刻叫来脚程最快的传信小厮,“快去,惠民药局出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让魏院判知道。”

传信小厮立刻领命,骑上快马向太医院奔去,偏偏这时不管哪条路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和车,好不容易到了太医院,只见到了值夜的太医,赶紧传了话。

值夜太医又派了小厮赶去明夏宫,找相熟相识的禁卫或鹰卫往宫里递个话,可好巧不巧地禁卫鹰卫们刚轮换了一批,全是生面孔,只能远远地候在宫门外,巴巴地盼着魏博快些出来。

明夏宫内的玉涟湖旁的垂柳道上,内侍官福海正扶着邺景帝遛弯消食,后面跟着内侍女使,还有好几日都没出宫、形容憔悴的太医院院判魏博。

邺景帝半仰着头,看着天边残留的绚烂晚霞,正被黑暗渐渐吞噬,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孤也似这黄昏景,看一时少一时了。”

“陛下,您上次这样说,是秋末冬初,现在已然是盛夏了,”福海乐呵呵地接话,“陛下今儿个晚膳进得不少,遛弯也比前几日有力,走得更远一些了。”

“是么?”邺景帝脚步一顿,又继续走。

长长的队伍就随着邺景帝的脚步,忽快忽慢,时走时停,何时才能结束,谁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最难受的就是太医院院判魏博,一是,他必须随侍在旁;二是,如果傍晚时分遛弯,就意味着他又要在宫内随侍。

魏博已经整整十日没离开夏宫了。

现在国都城风云诡谲,他却困在这里,既收不到消息,也发不出消息,不知道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家人亲友如何,真是受够了这度日如年的滋味儿。

“孤觉着这天色红得像血一样啊……”邺景帝突然停下,身后的队伍紧跟着停下。

福海随着邺景帝的视线看,笑着回答:“陛下,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晚霞如此艳丽,可见明日又是个好天气……”

“烈日当空的夏日,算什么好天气?”邺景帝有些不悦。

福海立刻找补:“陛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没有夏日炎炎和雨水,庄稼就长不好,所以才说明日又是好天气……”

“跟在孤身边这么久,一点都不会溜须拍马,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邺景帝没好气地批评,“比苏行远那个榆木疙瘩还要没眼色。”

“奴谢陛下宽容之心。”福海最近算是摸清了,回话越直,邺景帝越高兴,觉得身边都是直臣,越显得自己是明君。

“你啊,孤哪日走了,你可怎么办?”邺景帝叹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天上地下,陛下去哪儿,奴都跟着。”福海不假思索地回答。

邺景帝的眼神更加慈祥:“孤听说,你最近又去护国寺捐了不少香火钱,自己不留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奴的阿爹阿娘忌日快到了,就去护国寺请了一回法事,奴自己不用留什么。”福海说的还是真话,却也深刻感受到了邺景帝越来越严重的多疑。

邺景帝得到的消息,与福海说的一样,也就稍稍放心了一些,又转向魏博,上下打量,忽然开口:“魏卿啊,你随侍孤这么些日子,操劳得很,怎么还不回家看看?”

魏博把嘴巴闭得死紧,又极快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微臣愧不敢当。”

邺景帝又一次打量魏博,一言不发。

魏博被打量得浑身汗毛倒竖,实在不知道邺景帝这是什么意思,又或者是不是遛弯前哪句话没琢磨对。

“行了,天色已晚,赶紧回吧,免得宵禁离不了宫。”邺景帝挥了挥手。

魏博的心更加慌,却又不敢多问,只能迅速告退。

邺景帝在福海的搀扶下,继续遛弯子,沿着垂柳道走了一大圈以后,嘱咐道:“派人跟着他。”

“是,陛下。”福海停住脚步,招来小厮嘱咐一翻,又继续陪走。

魏博迈着方步离开玉涟湖,走到无人的地方,四下张望后才小心地直了一下老腰,就听到脊椎清脆的噼啪声,赶紧加快步子向宫门走去。

好不容易出了宫,魏博还没走到魏家马车边,就看到了太医院的传话小厮,一个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话,两人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得远了以后,才让小厮说话。

“什么?”魏博简直不敢相信,十天而已,惠民药局的李年和张纯,就能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现在人呢?”

“小的不知。”

魏博一脚踹过去。

小厮立刻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任凭魏博拳打脚踢。

魏博发泄完怒气,指着小厮吩咐:“你,现在下车,去通知郎中们和太医们,让他们都到我家!”

小厮浑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回禀:“魏大人,宵禁时间快到了。”

魏博猛地掀开帷裳,时间只够自己赶回魏家,气得对着小厮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驾驶马车的车夫充耳不闻,继续赶路。

……

第二日一大早,急得一夜没睡的魏博更加憔悴地站在院子里,眯缝着眼睛,打量逐一过来问早的子孙们,只觉得个个都是绣花枕头,没一个顶用的,包括魏仁。

虎啸崖军医魏仁回到国都城魏家三日了,除了日常问安,不管几位嫡子嫡女如何寻衅挑事,整日窝在屋子里,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

当初,庶出的魏仁想靠军医攒资历,资历倒是让魏博替他弄到了,但是大小祸事也闯了不少,行医经验积累得更多,在急症的诊治上已经超过嫡出的儿子。

魏博听着一众嫡子对魏仁冷嘲热讽,再看着魏仁的姨娘满脸堆笑地挨个儿道歉,心里厌烦得很,更让他心烦的是魏仁的眼神。

魏仁照常挨了一通挖苦,既没有以往忍辱负重的神色,也没有陪笑脸讨好的意思,只是静静站着,反而显出与众不同的淡然。

“仁儿,说话呀!”姨娘照常下手狠掐儿子的胳膊。

魏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阿爹,听说苏衡已经是惠民药局的管事,不孝子远不及他,所以自请出国都城当游医,若能积累治病良方,或者有诊治心得,必定书信相告。”

“你这是何意?”魏博眨了一下酸胀的眼睛,“老夫为了将你放进惠民药局,费了多少心思?你就这样想一走了之?!”

魏仁一如既往地恭敬:“阿爹大人,郎中有了拿得出手的医术,才能有好名声,您日夜操劳颇为辛苦,不孝子能力不足,无法为阿爹分忧,所以打算去当游医精进历练。”

“请阿爹放心,不孝子不用公中银钱,一切花销都由自己筹集。”

“什么?”姨娘傻眼,“我的儿啊,出门在外睁眼就是花销,你怎么能这样走?”

魏仁不等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从宽袖里抽出一个纸卷,摊开到魏博面前:“阿爹,这是不孝子的游医路线,各处都有许多病患。”

“阿爹,不孝子魏仁,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招之即回。”魏仁恭敬行礼。

魏博看着一众嫡子和庶子们,向魏仁挥了挥手:“去吧,好歹是魏家人,骑着马走。”

魏仁眉眼都有笑意,背上简单的行囊,头也不回地牵马走出大门,翻身上马,把姨娘的哭声埋怨声远远地抛在脑后。

魏博怔忡片刻,迅速意识到自己没有发呆的时间,急忙更衣上了马车,往太医院赶去。

哪知道,赶到太医院,里面的太医们都一问三不知;魏博又赶往惠民药局,老郎中赶紧如实说完,不管是李年还是张纯,今日都应该当值,两个人都不见踪影。

没想到,李年和张纯的家人还寻来了,说是一夜未归。

魏博又气又急,惠民药局总共三个主事,苏衡病假,两个主事不见踪影,家人还堵在药局门口要人,真是岂有此理?!

偏偏在这时,宫中又传话要魏博入宫替陛下早诊。

魏博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生生地憋回去,指了老郎中暂管药局事务,又跟着内侍进宫去了。

一路上,魏博想从内侍嘴里套出一些话来,偏偏内侍面生得很,既耐用心地听,又不答任何话,以至于他刚走进宫门,就觉得内衫已经被汗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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