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经病！你真是个神经病！”苏栀带着海水的尸体爬上河滩，他没有理会救了他的人所说的话，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他，自顾自的脱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拧干了之后，开始擦拭海水的身体。
那人气喘如牛的望着他，看他那副认真仔细的样子。仿佛是这个死去的小伙子只是睡着了，而苏栀是一位温柔的母亲为他洗脸似的。他极为不解的怪叫道：
“你是喜欢男人还是恋尸癖？都说明国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内心却变态至极，我看你真是现身说法了。”
苏栀听闻，皱眉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你是谁啊，为什么救我。”
“才几天，你就认不得老子了？你是什么记性？老子是女真盗匪争龙！那日大理寺要拿你，我和我兄弟在场。”疤脸男人听的这句话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愤怒异常，即便现在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傲气仍在。
大多数人即便不认得他的人，还是会因为他脸上可怖的刀疤而对他记忆深刻。
那日他争龙斗虎两兄弟接了他苏栀三招。也算得上是悍勇之人了，难道在此人的眼里还是什么都不是吗？
苏栀闻言停下手中的活，想了几秒。然后一边继续打理海水的头发一边说道：
“那日的两个女真人，我记得。一个手大，另一个口中咬了一口刀。”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争龙的双手，眼见着没有自己印象中的那么硕大，便继续说道：
“口中咬刀的就是你吗？谢谢你救我。”
看到苏栀淡漠的样子，争龙气不打一处来责问道：“你也不问问，老子为什么救你？”
“大概是因为，我杀了你的兄弟，你来寻仇吧。毕竟，看着我这种人淹死在河里，哪有自己动手复仇来的痛快。即便如此阁下也给我安葬自己兄弟的机会，我仍是要谢你的。等我找个地方给他安葬了之后任凭阁下处置。”
争龙看着他淡漠的平静，不由的有些语塞。
“你...你说的没错，我杀了你为我兄弟报仇。然后再带着你的尸体向朝廷领赏，一举两得。”
“若是这样的话，阁下最好还是尽快动手。一旦金锐士追过来的时候我还活着，阁下的赏钱就没有了。”苏栀又说。
他这种淡漠的态度激怒了争龙，这和他想的不一样。看着这人如此的视死如归，自己对他的恨仿佛燃烧不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吗？”争龙大吼一声抄起腰刀就抵在苏栀的脖子上，作势要砍。
但苏栀也完全不反抗，他迎着刀锋平静的请求着：
“能不能请阁下，杀了我之后。将我兄弟海水安葬在一个靠水的地方，他喜欢临水的居所，是东瀛海贼的遗子。本名振早见浅野，老家在东瀛周防国的日和山村，他的父亲是大内家的奉行者武士振早见木人，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死了，母亲是大内家的三公主大内未久。他是私生子，大内一族的人不会认他。若有朝一日断念帮人寻到他的墓，能送他的尸骨回乡，记得要找他嫁到细川家的姑姑振早见樱乃，日本女人嫁人之后改姓，所以现在应该叫细川樱乃了。阁下把这些写在碑上，以后他的尸骨能否和亲人团聚就看缘分了吧。”
看着苏栀如此情深义重的说着，那些这个死人曾经在他耳边的聒噪。争龙也想起追随自己情深义重的好兄弟斗虎。
他触景生情顿时便感到手中的刀沉重无比，更加的下不去杀手。他是快意之人，心下一软便咬牙撤下了手中的刀。
争龙扭过身去沉默一阵之后拧巴的说道：“你神经病吧，说了这么一大堆谁记得住啊，老子的汉文本来就不好。”
争龙左思右想着，觉得自己应当是无法对此人下杀手了。
于是乎过了一会他扭头望了望海水的遗体叹了口气，缓和道：
“老子其实知道，明国的朝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要抓你杀你，你说不定其实是个好人。我们兄弟是为了脱罪，做了他们的炮灰。你与我们兄弟素不相识，拔刀便是拼命。你杀了我，或是我们杀了你自己都要承担后果。”
争龙顿了顿又说道：“原本我点燃轰天雷冲向你之后，以为人生结束了，结果却没有死。其实今天过来凑热闹是想向你求一个答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
苏栀默了一阵，张口缓缓说道：“看着你们兄弟二人，让我想起我的兄弟。当时那兄弟冲你喊‘快走，回家、回海西’。他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没有懂他的意思，不该上来送命。你应该想想，他是拼了命救了你，你再上来送死的话，他的死就失去了意义。我没有让你死，仅仅就是对这份兄弟情有所触动，这倒也称不上是救了你。”
想到这里，苏栀眼眶晶莹。
潼宫帮主，助他逃出牢笼的时候，也对他说了类似的话语。而他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些道理，才鼓足了勇气奋力的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海水和那些前来营救他的帮众的牺牲才有了意义。
“是这样吗，如果我死了，斗虎的死就失去了意义。因为他希望我好好活着。”争龙喃喃了一阵，反复咀嚼着苏栀的话语，渐渐地心中仿佛有了答案和力量。
斗虎是希望他回到海西，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他希望我，不要放弃为了自己姓氏和失去的一切战斗到最后一刻。而只有这样，我才配成为他追随一生的主人。”争龙喃喃的说道。
想到这里，女真人争龙眼中的神情，从急躁和哀怨的愤怒中解脱了出来，变的清晰而沉默。他收起那张时常咧开带着骇人疤痕的大嘴，如同一位真正的部族领袖般冷静并思考着。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他的人生还没有结束，只要自己还活着。还拥有从前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他就永远是骄傲的太阳族的一员。
他再也不能像丧家之犬一样生活，他要复仇要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就在争龙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的同时，两人旁边的树后面一道黑光闪过。以争龙的武功，他更本就来不及反应，他只觉得自己的后颈一凉。
只听见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旁的苏栀大喊：“刀下留人！”
于是那柄本该是削掉争龙脑袋的黑刀，停在他的脖颈上。争龙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楚人便被他一脚放倒，膝盖跪押着他后背，刀轧在脖子上空。
他只听见一个阴冷的声音对他说道：“你敢出一声，我就把你脑袋切下来。”争龙惊出一身冷汗，也不想搞清楚咋回事忙的点头。
“是莫帮主吗...”
“是我，老苏。”
漆黑的长发垂在黑刀客的白色武袍的双肩，来人带着微笑抬眼，一张俊美深邃的脸望向苏栀。此人正是江湖名号为“陌上花开”的断念帮“河间三相”之谋相莫上。
“太好了，你还活着。快随我走，我带你去见夏帮主和你的丽娘。”
“夏目还活着？那潼宫帮主呢？”苏栀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忧的问道。
莫上闻言摇了摇头，悲痛的说道：“我和夏目对上了徐鹏身边的剑仙鹰三。虽是九死一生，幸好还是打退了他。另一边等我赶到时，潼宫帮主和三十位弟兄都已经不在了。我是没有想到，潼宫居然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将你救了出来。现在除了你我夏目之外，只剩下留在客栈接应的两个弟兄们了。”
苏栀听到莫上如是说道，一时无言。
他自己根本不值得这么些兄弟搭上性命。
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这便是老夏追寻了半辈子的侠道吧。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空荡而炙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都有。
莫上见苏栀萎靡的样子，出言鼓励他：
“老苏，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要悲伤出了顺天咱们有的是时间。你还有新婚妻子在等你，打起精神来。”
苏栀闻言，努力点了点头说道：“莫帮主，我跟你走。”
“那这个人呢？依我看还是杀了吧。”
“不，不要杀他，是他救了我。”
“他现在救你，过个一两天也会因为朝廷的赏钱卖你。”
“莫帮主，他不会为了钱出卖我们，我信他。”
“好，既然你苏栀信的过，我那莫上也信得过。”
莫上站起身来，收刀入鞘。随后一手拉起苏栀，一肩扛起海水的尸体。
“争龙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苏栀对着争龙拱手说道。
此言毕，二人就在争龙的注视之下施展身法遁走了。
狼九
京城劫囚案在两日之内轰动了全城，七日后整个京畿地区都知晓了断念帮那日的壮举。京城的商人镖师，驿站的快马将这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带到了每一个城镇。
断念情深义重的河间三相，为兄弟情意、贯彻江湖上不畏强权的侠义精神，代领全帮精英以卵击石的冲击了朝廷的游行车队，壮烈牺牲。
这段英雄史诗吸引着大明的百姓，纷纷涌入茶肆酒庄。如痴如醉的听说书的讲述各个版本亦真亦假的故事。人们听到孔雀翎降临，断念帮众人齐心破阵的精彩桥段。内心不由得被故事中人如此的气概深深震撼，拍手叫好。
而最后听到“神威”潼宫和女侠无端酒之间那迟来的爱情，英雄美人一同殒命的悲剧。又不由的暗自潸然泪下。
人们听完故事之后，在回味这些情节的同时。也不由的陷入了故事中的人所争论的话题当中。
律法和道义，孰才是天下之公理。
有的人说，法不在，恶人无所顾忌，恶人无所顾忌则民不聊生。因此法的目的在于威慑恶人保护弱势的百姓，而所谓江湖道义却不能威慑恶人，法的重要性当然大于道义。
也有人说朝廷制定法律，小民就不得不守法，而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达官贵人大有人在。朝廷制法朝廷执法，所谓的法不过是他们制造的，统治和压迫的工具。而道义是天下人评说出的，道义才是天下之公理，人民之法。
而无论这些讨论如何的发酵。最终朝廷由大理寺公布出来的案情结果，是所有当天押送的汴京赌场谍案犯人均已正法，而参与京城劫囚案的贼匪也被朝廷诛杀在当场。
即便京城的各大衙门都极力说明，这是一次江湖绿林草莽对国家法度的挑战和破坏。但在瞬间就被民间所传之故事中的兄弟情、挑战权威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所淹没。不论是否真相如何，总之，断念帮的名声，在京城百姓心里已经打上了浓重的烙印。
他们已经成为了反对朝廷，挑战威权的一面鲜艳旗帜。
然而，事实究竟是怎样呢？在这场斗争当中，断念帮到底是不畏强权的斗士，还是阻碍司法的贼匪。而最终的结局真的如同公告之中所说的，以朝廷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了吗？
这人世间能够知晓事情全貌的人，屈指可数。
而魏国公府七鹰卫的破军“剑仙”鹰三，应该是为数不多的一人。
这一日，鹰三在治疗并休息了一周之后。终于能够下床正常活动了。
清早，他受伤以来第一次调息自己的内功，临近响午时非常谨慎的打了一套太极拳健体。下午鹰三感觉到身体转好，于是会见了些前来拜访的高朋，他们谈笑风生。甚至还一时兴起小酌了一杯。
来人眼看着鹰三大侠风采依旧，也不免为他这一遭死里逃生高兴庆贺。鹰三听了嘴角几不可见的抽动了一下，随即回拜感谢朋友的关心。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时。
按说这一天并没有遇见什么不快的事情，但鹰三却带着满面抵触的情绪和些许的恨意，表情扭曲的，执笔坐在书房前一本空白折子的面前，迟迟未能着墨。
他的英俊的面庞和不羁的长发，多年来也被坊间认为是京城十大美男子之列。而且经常排位靠前，但此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些从来不会在鹰三脸上显现的失态和狂躁的狰狞，却克制不住的爆发出来。鹰三双手颤抖满头大汗，眼睛瞪圆的，像是要将什么人撕碎分尸嚼食一般恨意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