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的茶香飘散在空气中，几不可见的蒸汽缓缓升腾着，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你好像并不惊讶。”查德笑得坦然又漠然，根本不像是个刚刚承认过自己死期将至的年轻人，“表情控制能力不错，或者说，我更倾向于，你从没有排斥过这个可能性？”
“守卫队整个管理层，唯一不相信这种可能的就是达莉娅。”萨默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解释道，“虽然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但是如果他还活着，反倒是更加不合逻辑。毕竟，麦伦先生是和平派的重要人物，和平派也是他一生最看重的事物之一，为什么要二话不说突然消失？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直白的背叛。我想，他失踪的背后必有隐情。”
查德眨了眨眼，语气中透出佩服的意味：“那我呢？为什么不对我的自白有任何反应？”
“您说出麦伦先生的下场之后，我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萨默耐心为他解答，“而且，您自己都是一副从容自在的态度，我又为什么要大惊失色呢？实际上，我并不了解您，和平派需要您的碎片和情报，我们也愿意帮助志同道合者渡过难关，除此之外，多余的情绪没有必要。”
查德眼神闪了闪，意味不明道：“你很适合这个位置。”
“谢谢。”萨默语气毫无波动，既没有恭维的意思，也听不出丝毫的敷衍。
“不过，这么官方的态度实在让我有点受伤。”查德微微眯起眼，似是有些可惜，“罢了，在我吐露全部信息之前，你大概是不会改变的。”
他坐直了身子，眉目低垂地酝酿片刻，终于直白道：“金字塔世界不能无限制地囚禁一个人。否则，创造者只要把对他不利的人都抓起来，让他们在虚拟世界中自相残杀，或是成为隐秘的无期徒刑者默默消亡，就可以天下无敌，不是么？”
查德话音落下，抬眸看向萨默，萨默配合地提问道：“那么，这又和死期有什么关系呢？”
“好问题，我就喜欢为人解答，而不是独角戏讲故事。”粉发青年弯了下眸子，笑得纯洁无瑕，说出的话却让人后背发寒，“选手滞留在金字塔世界的极限是十年。不要相信创造者或是所谓官方的鬼话，十年后，任何还活着的选手都可以自动回归现实，这是创造者无力阻拦的。可是，创造者的权势可不一定局限在虚拟世界，否则他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
萨默在几分钟间已经看清了对方喜欢互动的性格，主动接话道：“这些人会意识到真相，从而对创造者产生仇恨，他们作为人证，对创造者是极为不利的。创造者会竭尽全力去抹杀这些危险分子。”
“没错。”查德的笑容中多了一抹奇异的恶劣，“麦伦就是被自动送归的，这种类型的选手太少太少，创造者完全可以挨个盯梢，他不可能还活着。另外，这是我进入金字塔世界的第九年，再有七个月左右，我也要踏上这条老路。”
“这就是您突然拜访和平派的原因么？”萨默的眼神变得锐利。
查德从容地回视他，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利己主义感到愧疚：“没错，我从来都不是和平派的一份子，现在也是‘被逼无奈’，保命罢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以为你们会把我看作是回归的前辈。”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萨默无奈道，“但是，您的态度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再加上在麦伦先生离开之后，和平派经历过很多艰难困苦，您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恕我直言，这足以证明一些事情。”
“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个高尚的人。我的职责也从来都不包括拯救和平派于危难之中。”查德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轻轻吹出一口气，“我曾经答应了麦伦一件事：替他保管一枚碎片，并且把自己变成和平派的诺亚方舟，如果这个组织不幸被灭掉了，我愿意收容一些幸存的成员，为你们提供一个新的根据地，仅此而已。当然，如果你们只缺最后一枚，我也愿意主动找上门来帮你们完成大业。”
“但是和平派的进度太慢，您才发展出了第三个选项：提前出现？”萨默的平静程度和查德不相上下，“这样说来，您的命运和和平派息息相关，为何不投奔和平派、大家一起奋斗呢？”
“我没说过不能和你们一起奋斗。”查德低头抿了口茶，声音也变得滋润了几分，“可以把达莉娅叫进来了。”
一分钟后，达莉娅左顾右盼地坐回原位，脸色格外肃穆。她站在门外什么都听不到，但是本能地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也完全不想知道。
查德没再提起十年的事。
实际上，在场的几位高层，包括资历和其他几位不在一个水平上的奥尔德斯，都假装无事发生。奥尔德斯虽然不曾经历过最初的风雨飘摇的阶段，但至少还是对达莉娅比较了解的，麦伦先生的死亡其实并不能被百分百确认，告诉达莉娅也没什么用。
重要人物再次齐聚之后，查德开始简要叙述自己的经历，大约是为了增加一点可信度，没心没肺陌生人这个身份委实不怎么讨人喜欢，大家对他的尊敬只是基于碎片和麦伦先生的那层关系。
查德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或是善人，但是，他在金字塔世界中度过的九年半却莫名能激起他人的共情。
在麦伦正式“创建”和平派之前，两人就是不错的朋友，这份友谊甚至可以追溯到查德刚进入金字塔世界的时候。麦伦自然也曾邀请自己的朋友加入和平派，甚至许诺给他一个管理层的位置，查德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约。
“我不相信越狱计划能成功。”查德直白道，“太魔幻了。在这个世界里独善其身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更别提是挑战创造者并成功这样的目标，简直是浪费时间、痴人说梦。”
萨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您现在依然是这样认为的吗？”
查德故意犹豫了一瞬，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语气却透着古怪：“大概吧。”
颇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但是，麦伦和查德的确是很好的朋友，即使观念不和，他们也没有产生冲突，而是各自接受了对方的想法。
查德并不是和平派的一员，从不为和平派做出任何贡献，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相信现实死亡论。查德不认为这一近乎于阴谋论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而且更不相信虚拟游戏论那种单纯到愚蠢的自我洗脑术。
做了一段时间的决斗者之后，查德选择了爬塔这种相对和平的毕业方式。
“我的水平很差。”查德乐呵呵地承认道，“非常差，我的智商和运动神经都糟糕到了极点。在当决斗者的过程中，我都不敢去挑战竞争派，只好专挑其他的决斗者，即使如此，也好几次差点饿死，每次都是麦伦在最后一刻挽救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查德回忆着凄惨的过往，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真挚的温柔：“我不适合当决斗者。实际上，我根本不适合做选手。现实世界中的我绝不可能自愿参加这种活动。可惜，我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总不能放弃抵抗直接去死，不是？我挣扎着求生。一开始我觉得大家都是一样惨的。渐渐地，见过各种各样的天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本来就不是创造者想要的人才，反倒像是特意挑选的‘养料’。”
他的视线在和平派几位核心成员上悠闲梭巡，最后停留在几乎毫无存在感的伯特兰身上：“这位年轻人，你也这么认为，对不对？”
伯特兰被突然点名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出于礼貌回答道：“是的，我认为，这里只有两类选手，而这种奇怪的分歧，是出自创造者之手。”
他很少说出这样完整的话，显然是被查德这个人激起了兴趣。
“那你觉得，这道隔阂是可以被跨越的吗？”查德的笑意不达眼底，眸光中泛着一点无征兆的阴冷，“单凭个体的意志和力量？”
坐在一旁的奥尔德斯悄悄为这两位捏了一把汗。以伯特兰那个不怎么友善的性格，该不会直接吵起来吧？
没想到，伯特兰竟是同意了：“时间够长的话。”
尽管查德从没有展露过自己的实力，伯特兰还是从对方的气质中看出了一种不可小觑之感。他的直觉一向很精准。
查德挑了下眉，突然笑起来：“这感受该不会是今天才有的吧？”
“是的。”伯特兰也是个无比直白的性格，“不可以么？”
两个毫无顾忌的人的闲聊属实令人不知所措。不过，说不定他俩就这么互为知己了呢？
“那我很荣幸。”查德收回了目光，轻巧道，“我就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存在。”
挣扎了不知多久之后，查德的实力终于能勉强支撑花销，他积攒了一小笔点数，决定去挑战爬塔。
“参与爬塔的选手，大多都杳无音讯，生死不明。”查德感慨道，“勇敢的人要么壮烈赴死要么攀上巅峰，怯懦的人却只能苟且偷生。”
在九年间，查德曾经挑战爬塔十七回，每回都以失败告终，最高到达过第四层，还没撑过三天就在极度危险中选择了降级。最近一次挑战失败是在两个月前。这也是为什么他如今依旧一贫如洗。
“我是个幸运的弱者。”查德说，“有时候我也会后悔，如果在某个特定时刻冒一次险，说不定就撑过去了。但是，后悔不会持续太长，因为我总是幡然醒悟，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九年的失败选手生涯之后，查德终于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和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