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

受到惊吓的樱子在第二天终于清醒过来了,虽然及时地进行了全身清毒,又被隔离观察。几天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上、身上出现了又痛又痒的红斑,很快那些红斑鼓起来,里面似有浓水似的,再接着那些从红斑里流出的浓水,又感染了其他的部位。樱子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小小年龄在这时竟有了就要死去的念头,静静的房间使得她异乎寻常地清醒。她明白,自己也许会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样被爸爸杀死,恨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闯进那间恐怖的房间,使往日慈祥、和蔼的父亲顿时变成了魔鬼。过去只听说日本士兵残杀中国人,而使自己进入没有异国朋友的尴尬境地,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孩子见了她这个小日本也要远远躲开的原因了。不是亲眼目睹了那个残忍的杀人场面,她还会埋怨中国人太小气、太心胸狭窄,连她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都冷落起来。现在她已经没有丝毫的怨言了,此刻,她只是在想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大夫已经离去了,房间里人剩下两个穿白衣、戴防毒面具的人,樱子知道,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从他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焦虑和哀愁,这种表情在她眼前已经是第十一天了。突然樱子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对妈妈说:“妈妈,我好难受,真想早点儿死去。”

一个孩子想到死,是谁斩杀了她生的?母亲流着泪把头扭到一边,心在呼呼地淌着血。过了一会儿母亲抚摸着樱子的黑发,声音里充满哀怨,泪水落在防毒面具里,但她依旧温柔地安慰说:“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呢?爸爸是这方面的专家。”

“不要再提他,我恨他。”樱子虚弱得有气无力,小脸憋得发青,显然气愤至极,望着痛苦中的母亲慢慢说:“妈妈,你为什么要戴那种东西,我得了非常严重的传染病,对吗?”

痛苦中的母亲轻轻摇着头,用慈爱的目光望着痛苦中的女儿,呜咽着说:“樱子,坚强些,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妈妈,你在骗我。”樱子凄婉的目光带着渴求的热望,平静地说:“妈妈,我要回日本我们自己的家,带我回家好吗?”

母亲伤心到了极点,恨不能自己替女儿经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强挤出一丝微笑,用温和的声音轻轻说:“你看爸爸、妈妈都在你的身边,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不。”樱子的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很坚决:“我们家有樱花浓浓的芳香,这里没有,在这里我们日本人根本就不受欢迎。妈妈,我刚说过的,我要回日本我们自己的家。”

横路顺男小心地问:“樱子,为什么不高兴?告诉爸爸谁欺负你了,爸爸替你出气。”

樱子据实回答:“中国所有的孩子都不愿和我玩,他们骂我是日本种。”

横路顺男的话依然带有岐视:“为什么要同他们玩,那是一些没有教养的野蛮的东亚猪崽子。你可以看看书,练练琴,要不去看场电影,要是你不想做这些事,还可以找爸爸去玩嘛。”

“去玩什么,和你一起去玩屠杀人的游戏?”樱子瞪了横路顺男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撅着小嘴扭转头一下倒在床上,再也不理横路顺男了。

夜来临了,横路顺男和妻子还守在病床前,那个美丽娇艳的面孔变得丑陋不堪——满脸的红斑。红斑鼓成泡,泡破了流出来的浓水把樱子全身的肌肤都破坏了,从症状看,无数的细菌在她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她的生命,甚至于连细菌嚼咽的声音都听得到似的,而且,这种恐怖的进行曲只有在她的躯体变成一堆灰时才会停止一样,好残酷啊。

没有人肯光顾这里,似乎这间屋子太阴森可怕,而把亲朋好友都吓跑了。屋里很静,静得樱子梦里发出的呻吟要把这房屋震塌似的,也许是注射了镇定剂的原因,樱子睡了好一阵也没醒来,但她那不死的灵魂却时刻在恐惧中经受无情地煎熬。只见她的表情在时常变化着,一会儿充满惊恐,一会儿充满痛苦,仿佛罪恶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此时的她真的很需要帮助,需要从梦中醒来,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可怜的小姑娘。

横路顺男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落泪,是他不知疼爱自己的女儿吗?不是,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他也深爱着他的女儿。是他心有所愧,怕泪水玷污了女儿的纯洁,不是这样,像横路顺男这种没有人性的禽兽,是不会改变兽性的,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孤独地蹲在墙角处偷偷地望着女儿。多么让人怜悯的樱子啊,她曾经是那么天真,可爱,那么纯洁无瑕,感染上这种病真够她受的,唉……

此刻母亲已经绝望了,她怕惊醒了女儿似的,轻轻从床边站起身,走到横路顺男身边,拉起他就往门外走去。“你说真话,樱子到底得的什么病?”妻子的话很严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横路顺男看看四周,仿佛有人监视似地小声说:“这是无法治愈的鼠疫,是中国人传染给樱子的。”

妻子哭出声来,悲痛欲绝地抽泣着:“我的宝贝女儿啊,你走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横路顺男劝解着:“这是天意,有的家属和士兵也被传染过,石井的老师山田纪夫博士也是因为感染上这种病而死的。我不是吓唬你,只要得上这种病,没几个能侥幸活下来的,只是你不知道。”

妻子很惊讶:“这么说你们在搞细菌试验?目的也是为了对付中国人?”

“祖奶奶你小声点行不行,这是绝对秘密的事。”横路顺男止住妻子,说道:“忘掉樱子吧,她不会活下来的,不过我们还可以生个女儿,和樱子一样漂亮的女儿。”

“让我放弃樱子再生一个?”妻子怎么也想不到丈夫竞这么无情,怀疑的目光直视着横路顺男,大声喊道:“横路顺男,我恨你,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说完朝屋里跑去。

横路顺男一把拉住妻子,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你要干什么?”

妻子并不隐瞒:“我要告诉樱子一切,是你让她生不如死。”

横路顺男露出凶光,扬扬得意地说:“这是大日本帝国的最高机密,为天皇奉献我的女儿是我们的骄傲。”

“去你的吧,我要我的女儿,不要你染血的荣誉。”

“背叛天皇是要受到惩罚的。”

“我不会再听你的了”

“想断送我的前程,你只有去死,皇军的军旗上的太阳是用中国人的血染红的,再加上你的血也不多余。”

“你想怎么样。”

横路顺男并不回话,伸出双手狠狠地掐住妻子的脖子,妻子奋力反抗着,那种反抗在凶恶的男人面前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外面的夜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屋里真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自从知道樱子得了这种传染病,简直看不到横路顺男的笑脸,而今妻子就要死在自己手里,心里更加烦躁和不安,一向生活乐观,对前途充满信心的横路顺男,这才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寂寞和痛苦,但这决不是后悔。

“妈妈,救救我。”

突然一连串的尖叫从屋里传来,那是樱子发出的恐惧的声音,横路顺男马上松开手,飞快地来到樱子的床前。

樱子已经醒来,眼睛却还闭着,脸上布满了冷汗,显然恶梦冲破药物的控制,使她提前醒来了:“妈妈,太可怕了,我求求您救救樱子吧。”

母亲摇晃着身体走了进来,如果不是樱子的突然喊叫,如果不是戴着面具,她可能已经因窒息而死,也许是母女连心,母亲望着横路顺男,好像恐惧还没有离去,又好像因为女儿醒来而重现希望,母亲一把推开横路顺男,贴近樱子的耳朵,急切地喊道:“樱子,妈妈在你身边,别怕,啊,别怕。”

听到母亲的声音,樱子一下子变得精疲力竭,似乎刚才的喊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呼吸很微弱,惊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像是呓语:“妈妈,真的很可怕,我在梦里看到爸爸在用锋利的手术刀在给我开膛切腹。”

横路顺男的苦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心里暗叫一声苦啊:“你是爸爸唯一的宝贝女儿,爸爸怎么会伤害你呢?”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樱子皱着眉,费力把脸转到另一边,眼角流出了辛酸的泪水,喘息着说:“妈妈,他是拿中国人开膛剖腹的,真残忍啊,作为父亲不该那样对待中国人。”

母亲一边擦着樱子额头上的冷汗,一边说:“樱子,不要再提他,听妈妈的话好好养病,等你康复了咱们一起回故乡。”

樱子用力睁开双眼没看到母亲,便又把头转过来,颤抖着伸出手抓住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妈妈,我要死了,您自己回去吧,这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这罪恶完全是由日本人造成的。”

在横路顺男看来,在他手下死去的和在他与别人研制的细菌弹下死去的人,还有被遍布整个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士兵屠杀的人心里,不是值得可怜和怜悯的,那是中国人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儿女,和他横路顺男,和日本士兵没有任何联系。而樱子则不同,那是他的亲骨肉,他的唯一的最疼爱的女儿。

看到女儿痛苦至极,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悲痛难忍,涕泪纵横的横路顺男抽泣着说:“樱子,我求你原谅我,你千万要挺住,爸爸不能没有你啊。”

“不用了。”天性善良的樱子几时见过父亲这样声泪俱下求她原谅,立时,她心里的恼恨全没了,安慰地说:“爸爸,您对我这么关心,我真的很爱您,可惜我就要走了。爸爸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杀人了好吗?”

横路顺男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女儿那仅仅能听得到的声音有如重锤砸在他的心头,屋里的空气使他很不舒服,可他还是说:“樱子,相信我,爸爸一定能救活你,等你病好了我保证送你和妈妈离开这里。”

母亲走到床的另一边,抓住樱子的手,眼泪叭哒叭哒地落在防毒面具里:“不要再骗孩子啦,离我和孩子远点儿,我们讨厌你。”

“妈妈,别伤心,你要好好活着,”樱子似乎非常清醒,她把手使劲从父亲手中抽出来,声音也大了些:“我知道那个被你杀死的人一定和我一样痛苦,那血淋淋的场面真的好可怕,只要我一想到那个场面我就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你简直就是魔鬼,可惜直到这时我才认识你,我的爸爸原来是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恶魔。”

樱子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这句话她想永远藏在心里,可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樱子,少说几句别累着,”母亲忽然感到心发痛,眼发酸,不禁哀求起横路顺男来:“你走吧,求求你,让我和樱子待一会儿好吗?”

樱子抓住母亲的手突然紧了起来。最后说道:“妈妈,现在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天真可爱的樱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手慢慢地松开抓住母亲的手,头一挺,眼睛最后望了望母亲那慈祥而伤感的面孔后安祥地闭上了。

“樱子,樱子,我的女儿,你怎么狠心扔下妈妈就这样走了?”母亲号啕大哭。

横路顺男心情颓废,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女儿的原谅,哪怕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这时他很想发泄,或是喝得烂醉如泥,再或者有人来宽慰他。向谁发泄,找谁喝酒呢,谁又能来宽慰他呢?像横路顺男这样的人只佩永远受良心的谴责,可是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出了工棚,华龙两眼一扫,突然发现刘玉柱还没有出来,他知道秦增敏和刘玉柱两人都在生病,其实人生病是很正常的事,在这里却不然,失去了劳动的能力,也就失去了生存的价值。想到这里,华龙急忙返身又回到工棚,快步走到刘玉柱身边,关切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刘玉柱脸色苍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挣扎着爬起来:“没事,我还能坚持上工。”华龙心里充满矛盾,辛酸地说:“你不要命了,有什么办法吗?”

“能有什么办法?”刘玉柱苦笑了一声,扶着华龙说:“你也知道,不去干活这命没得更快,我这心里明镜似的,我这是在玩命。”

华龙觉得无话可说,那些日本士兵,监工的眼睛毒着呢,谁若想偷懒或是没出工,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华龙心里一阵酸楚,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得虽清贫却有自由,夏日的松花江,美丽的太阳岛,尼古拉大教堂,极乐寺的庙会,与伙伴游戏,依偎在父母的身边撒娇,虽也有苦恼的时候,却使他难以忘怀,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受日本强盗如此的欺辱和摧残,一想到这些,华龙心里非常自然地升腾起一股恨意,就联想起父亲惨遭断头之辱的情景。而“九一八”的枪炮声所带来的阴影更是无法驱散,那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也是他华龙的耻辱,整个东北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日本士兵杀戮中国人的游戏场,征服的试验场,灾难和凄惨一股脑儿地压在东北几千万民众的头上。一想到这些,华龙的心就痛,可又能说什么呢?如果我们的国家强盛,如果我们的人民万众一心,如果我们的军队能够把枪口对准日本强盗,如果……如果只要有一个如果成立,日本强盗决不会踏入中国领土一步,中国人也不至于遭受日本军人禽兽般的蹂躏。真的心痛啊,心痛的是一个泱泱大国竞被弹丸之地的小日本玩弄于股掌之中。

当然,华龙决不会只知抱怨和发泄不满,在这种时候往往会更冷静,更清醒地对待面临的一切,对这座被日本人称之为“给水防疫设备厂”的观察,在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驱使之后,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有了很深的表面认识。正如遇到一个难解的谜,遇到一场关乎生死的较量,作为他必须纵观全局,熟悉每一个细节,才能发挥出潜能,带领这些受苦受难、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逃离这座魔窟般的地狱。

在这时尽一个中国人的责任,时刻都无法摆脱生命的威胁,这威胁来自于日本强盗,没有献身精神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在这里,所有这些人每天都被累的筋疲力尽,这还是次要的,病死的、累死的,集体被屠杀的事时时在华龙的眼前发生,也时时冲击着他的灵魂,这是战争带来的罪恶,没有人可以超脱于日本强盗的阴谋。作为一名战士,从自愿进虎口那一天起,华龙就把自己和所有劳工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细心观察,秘密串连,寻找时机,就这样,日子在痛苦中一天天过去了。在这里,华龙无法找出这座给水防疫设备厂的核心秘密,只是隐约感到,在给水防疫设备厂的幌子下日本人正在运转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罪恶阴谋,是什么阴谋呢?狡猾的日本人连半点儿风都不让从这里刮出去。华龙明白,这次他是碰到一个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精于此道的食人恶魔石井,这反而更激起他要和这个恶魔斗一斗的决心。他心想:“别看你石井做得滴水不漏,防范得无隙可击,我非要把你石井的牙齿掰下来不可。”

正在这时,福田带着一个士兵和秦福出现在工棚门口,停也没停地径直朝秦增敏走去:“你的为什么不出工?”福田说着用手掀掉秦增敏身上盖的干草,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华龙抬眼望去,只见秦增敏一夜之间变得憔悴不堪,瘫软得如同一滩泥,只有鼻孔在微弱地喘息着,两眼无助地望着顶棚的秫秸,断断续续地说:“太君,求你啦,我……我实在起不来了,明天我把耽误的活补上,行吗?”

福田斜着眼睛,满不在乎地吩咐道:“把他扔出去。”

福田的样子真的难以让人接受,右手拄着枪支撑着歪斜的身体,左腿有节奏地颤动着,表情既霸道又残忍,既冷漠又鄙视,华龙看着心里那个来气,中国人怎么这样被人瞧不起、看不上,不把劳工当成人呢?可恨的日本士兵。但他不能锋芒太露,清楚地知道如果把秦增敏扔出去将意味着什么,他很随便地说道:“太君,他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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