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鏖战4

众官兵见穆枫只是站立不动,并不拜伏于地以谢皇恩浩荡,不禁骇然,有那心思转得快的不免要想:听说穆枫惹恼过国主,被贬出宫城多年,如今天赐良机,重又立下大功而再获圣宠,难道是陡然得着封赏以至于心中狂喜而不知无措,又或者是居功自傲而忘乎所以?

国主等待了片刻,见穆枫依旧默然不语,心中不悦,低低的哼了一声,却是无人听到,恰在这时萧炼和几个人飞奔过来,离得尚远,萧炼跪倒在地,手足并用,爬到他的马前,喊道:“亏得上天佑护,父皇安然无事,方才吓死孩儿了。”国主虽是尚有余怒,究是父子天性,再看到他满面惊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里稍稍平复,正要温言相勉,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哭泣,他策马过去,看得明白,原来是贺知节眼见得贺野王受伤沉重,已然晕厥,按捺不住,号泣起来。

国主见贺野王浑身是血,双目紧闭,一条右臂几被斩断,只留得些皮肉还挂在身侧,不禁心中恻然。贺知节看到国主,赶忙跪倒,高声喊道:“皇上,我儿为您效忠了。”国主点头说道:“速传随军的太医替野王调治,务要治好,等他痊愈,便送入神策营当个差事吧。”神策营是本朝国主的亲随侍卫,素来由朝中重臣子弟充任,从中擢拔以任封疆大吏者大有人在,贺知节自是知道这是国主给的大大的恩典,虽是心中焦急,也不敢忘了磕头谢恩。

国主又看到贺知节所带官兵仅剩十几个人,各个带伤,料得其他尽都战死,叹道:“各位忠勇可嘉,皆是本朝柱石,人人进爵三级,封骑都尉,终其一生免其租赋,殒没者由其兄弟子嗣承袭爵位。”这些人拼尽九死一生,终于得着封赏,个个恍若隔世为人,几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活下来,复又念及阵亡的同袍,悲从中来,强自跪倒谢恩,此刻却体会不到半点喜悦之情。待到贺知节领着部下将要退下去,国主突然说道:“你把那封太子的书信留下来。”贺知节不敢怠慢,赶忙从怀里掏出书信,呈递过去。国主接过,微微点头,贺知节这才躬身退下。

国主将书信复又展读一过,看了萧炼一眼,冷冷地问道:“你知道为何给你取名用了一个炼字?”萧炼拜伏在地,头也不敢抬,颤声说道:“孩儿知道,父皇是期望孩儿经受得住历炼,日后才能克承大统,将太祖圣皇帝打下的江山永继下去。”国主不听这话还罢,一听又是怒气撞上心头,喝斥道:“可是你呢?整日只知道沉溺诗词歌赋,与一帮文人、戏子饮酒作乐,这便是你要经受的历炼吗?”他越说声音越响,萧炼趴伏在地,不敢言语。

穆枫忍不住说道:“太子怕是另有苦衷,你又何必迫之太急。”国主目光睥睨,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穆侯爷是连我的家事也要管了?”穆枫叹道:“太子爷只是想做一个好人。”国主怒道:“做好人?要做一国的君主,光是做个好人就够了吗?”

这时他又看到站在旁边的石小川和田小二,便朝他们招了招手,语气略微缓的一缓,说道:“说起来,你收的徒弟倒是立功不小,看看他要什么封赏吧。”等到石小川走到近前,他问道:“你护卫太子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吧,我都答应你。”石小川摇了摇头,说道:“我救他的时候可不知道他是太子,只当他是兄弟,可不要什么封赏。”

他话音未落,国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明就里,再看到穆枫脸上也是浮现笑容,不免一脸茫然。他却不知,当年国主还是太子时候,曾与三王爷偷跑出宫游玩,不曾想遇到匪人见他们衣着华丽,想要劫持,幸好穆枫路过,出手相救,虽是险象环生,终而得以逃出生天,奸人伏法。那一日先帝也曾问过穆枫同样的问题,穆枫的回答与石小川的竟是一般无二。如今从石小川的嘴里说出同样的话,自然引得国主和穆枫俱都想起当年之事,顿时感觉如在眼前,仿佛都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自然生出许多感慨。

国主笑罢,转过脸去,面色一肃,对田小二说道:“你足智多谋,非比常人。这一路之上,想必也是立下大功,我也该重重的封赏你才是。”田小二跪倒在地,大声说道:“小人不求封赏,只求为国主和太子爷排忧解难,以尽绵薄,便是小人的福分。”国主微微点头,说道:“说得好,说得好。”他突然喝道:“来人,把这小子拖下去砍了。”这话一出,不仅萧炼和石小川听得大惊,就是侍卫在侧的黑甲骑兵也都一怔,却不敢怠慢,立时过来两个人将田小二反臂拿住,就要拖到一旁问斩。

萧炼急得连喊,“父皇开恩。”石小川更是作势就要朝那两个黑甲骑兵扑上去,想要将他们打倒在地,救出田小二,待看到穆枫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才勉强忍住。倒是田小二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神色如常,任由那两个黑甲骑兵将自己押着往下面走。

等到走出去一段,国主又喊道:“且慢,先把他押回来。”那两个黑甲骑兵重又押着田小二回到他的马前,松开了手,田小二噗通跪下,匍匐在地,一语不发。

国主静待了片刻,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田小二并不抬头,说道:“小人知道,小人伪造太子的书信,犯下违制的大罪,罪不容诛。”国主冷冷地说道:“你到底是谁?小小年纪如何对南郡国的情形如此熟悉,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不说实话,定斩不饶。”田小二拜伏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身子却微微颤动,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小人姓申,名不违,自幼便随着家父常驻此地,故而识得。”

一听他姓申,国主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一个人,沉声问道:“申侯是你什么人?”申不违低声应道:“申侯便是家父。”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家父给小人取名不违,实指望时刻警醒小人奉公守法,莫要违背典章礼教,偏偏小人胆大妄为,连太子的制书也敢伪造,实在是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当年申侯常驻南疆,驾驭群蛮,统兵有方,这才保得一方安定,后遭曹嵩陷害,逼得申侯仰药自尽,举家迁往塞外,据说行到中途突遇匪人,竟遭杀戮殆尽,不曾留得活口。国主病愈之后,剪除曹嵩一党,也曾派人多方寻访,想要找着申侯后人的下落,却是遍寻无着,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会是申侯的儿子。

国主问道:“你说你是申侯的儿子,有何信物为证?”申不违垂泪说道:“当年小人举家徙往塞外,途中遇到匪人,人丁尚且保不住命,哪里还顾得上东西,所幸家父在世之时曾将此物赠与小人,每日佩戴,倒是不曾遗失。”他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便有黑甲骑兵接过,呈递了上去。

国主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块佩玉,成色既是颇为浑浊,制作也是草率,并不值当的几个钱,可他却是认得,这块佩玉正是当日他出宫游玩,一时兴起,用一枚宝石所换,日后与申侯打赌做戏,输了才折给了申侯。当时他还曾戏言,说这佩玉本不值钱,惟当他佩戴过,才值得千金,引来申侯哄笑,如今见到,自是再无怀疑。国主喟然叹道:“我确实有负于申侯。”

申不违听了,以头抢地,喊道:“家父仰药之前,犹自叮嘱小人,务要谨记,皇恩浩荡,国主圣明,总有云开日出之时,当思竭心尽力,报效朝廷。”国主沉吟片刻,说道:“你伪造太子印绶,本该重罚,念你护佑太子有功,功罪相抵,那便既不罚你,也不赏你。申侯的爵位就由你承袭,你且随我回京,到时候自会委派你一个差事,可是你要切记,万万不可再行胆大妄为之事,否则我定会杀你。”他说到后面,语气变得森然,申不违匍匐在地,连连道是。

这时候穆枫终于打定了主意,对着国主长鞠一躬,朗声说道:“承蒙国主洪恩浩荡,穆枫只是一介草民,上不能整顿朝纲,下不能无愧于友,实在是受之有愧,这锦衣侯也罢,辅国公也罢,便请一体收回吧。”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国主勃然大怒,喝道:“穆枫,你好大的胆子!”黑甲骑兵见到国主震怒,呼拉一下,围将上来,将穆枫的去路拦住,却是到底忌惮他的武功,没人敢上前动手。

国主倒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摆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就凭你们可拦他不住。”黑甲骑兵散了开去。国主猛地一催胯下的战马,朝着山坡走去,一边说道:“穆枫,你跟我来。”穆枫犹豫了一下,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上到山坡之上。

国主跳下马来,将头盔摘下,迈步走到山坡边,背手而立,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沉默不语。穆枫走到他身旁,多年未见,见他头发斑白,又苍老了几分,只是眉宇间那副睥睨天下的神情,却是并未改变。

国主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在为三郎的事怨我?”穆枫突然变得暴怒,使足了力气才压抑住心头的怒火,说道:“三王爷死的不明不白,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国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可我若是告诉你,三郎并没有死呢?”

穆枫一听这话,仿佛耳边响起一声惊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问道:“三王爷没有死?”国主点头说道:“我确实是想杀了他,可是事到临头,终究念及手足之情,没有动手,只是命人将他永久监禁起来。”穆枫想到三王爷虽是保住了性命,却要终其一生被关押于牢笼之中,度日如年,只怕倒不如一死来得畅快,不由得悲愤,沉声说道:“三王爷到底犯了什么大罪,要受这般折磨?”

国主转过脸来,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三郎没有犯下过失,如果说他有过失,出生在王室便是他的过失。因为就算他现在没有犯下过失,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犯下过失。”穆枫怒道:“你这分明就是莫须有!”国主哦了一声,说道:“真是这样吗?”声调里满是讥讽。

他缓缓说道:“我生病之后,每日躺在床上,脑中便总是会想,有朝一日我若是死了,会发生什么?我猜炼儿会登基做了皇帝,最初三郎必定会效忠于他,可是时日久了呢?炼儿性情柔弱,做事犹豫,而三郎却是杀伐果决,血气方刚,像这种主弱臣强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谁能保证三郎不会起了异心,想着取而代之?就算三郎还肯老老实实做一个臣子,他手下的鹰扬卫呢,难道不会有人从中撺掇?毕竟做一个区区藩王的下属哪里比得过做那辅弼创业的功臣。”他说到激愤处,忍不住大声说道:“穆枫,靖难之役,史书上可是昭昭有录。”

他见穆枫默然不语,便将话题一转,说道:“穆枫,如果你是怪我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基做皇帝,不惜除掉自己的兄弟,那么我问你,炼儿和三郎当中,谁做皇帝更好?”穆枫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太子爷心地宽仁,若是做了皇帝,定会抚和四方,爱惜民力,与民休息,如是三王爷。”他顿了一顿,叹道:“三王爷胸怀大略,一心想着为我朝开疆拓土,仗怕是少不了要打。”

国主点头说道:“你知道就好。”他拍了拍穆枫的肩头,说道:“我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归天,所以我想你回来,替我好好辅佐炼儿。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穆枫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见三王爷一面。”国主抬手将一个卷轴丢在了他的手上,淡然说道:“你想要见便去见吧,凭此物可以找到三郎。见过之后,速速回京,我等你。”

穆枫捧着卷轴,思虑万千,终于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山坡下走去,走出去十几步,听到国主喊他,回头去看,见国主负手而立,背衬着霞光万道,淡然说道:“穆枫,你记住了,光是做一个好人可成不了好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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