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论刀2

正文 第三章 论刀(1)

阳春三月,南方已是草长莺飞的日子,边陲的安平镇依旧透着寒意。此地距边关重镇青龙关不到二十里,原本是南方的丝绸瓷器与北方的牛羊马匹交易的场所,历来商贾通行,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只是近年来战事频仍,商路时断时续,实已是大不如前。

时近黄昏,镇北的小酒馆里坐着几个散客,一边喝着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老板倚在柜台上,满脸意兴阑珊,连酒客招呼着添酒,也没听见,待明白过来,赶忙催促伙计,却见那伙计躲在厨房,抱着双腿,已然酣睡。

一个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冲着老板灿然一笑,说道:“老板,我看到门口的系马桩散了架,没经您同意,擅自把它给修好了。”老板一愣,见眼前这少年虽然蓬头垢面,却长得浓眉大眼,脸上的笑容灿烂如阳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说道:“那可有劳小哥了。”他旋即醒悟,招呼道:“你辛苦半天,我也没工钱给你,就请你吃一碗阳春面吧。”少年脸露惊喜之色,连声道谢。

老板听他口音是南方人,问道:“小哥,我听你口音是绛州人,怎么一个人跑到边关来了?”少年说道:“我爹来这里与胡人打仗,战死了,我娘说死在异乡的人如果得不到家人的拜祭,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好不可怜。我想找着地方祭拜我爹。”老板见他衣衫虽是破旧,倒是洗涤得干净,只是脚底的那双鞋子早已穿破,露出了脚趾,心里恻然,叹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路怕是没少遭罪。”少年笑道:“幸好总是能遇到像大叔这样的好人。”他话锋一转,问道:“大叔到过绛州?”老板眼睛眯了起来,说道:“其实我也是绛州人,只不过已经在这青龙关居住了四十年,连家乡话都说不来了。今天听你说起来,感觉十分亲切。”

少年一怔,就听老板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十八岁的时候我家轮着往边关送粮。我爹腿不利索,就由我应了差事。我跟着粮长千里迢迢把粮食送到这里,结果水土不服,生了场重病。粮长就把我托付给了这家酒馆的东家,托他照顾我。老东家一家对我特别好,我心里过意不去,病还没痊愈,就抢着下地干活。一来二去,老东家觉得我为人还算老实能干,就提出来要招我入赘,娶了他的独女,将来给他们二老送终。我当时有些犹豫,可是转念一想,回到绛州,家里只有一亩来地,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回去也没个活路,就答应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到如今,老东家二老早就过世了,连我夫人也在前年病故,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倒剩下我这个绛州人在青龙关做着这家酒馆的老板。”他说到情动之处,勾连起诸多往事,过了半晌,才醒悟过来,笑道:“我倒忘了给你做阳春面了。”

他亲自下厨,做好一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少年吃得唏嗦有声,转眼功夫就剩下一点面汤。老板站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颇感安慰。原本在后厨熟睡的伙计突然走了出来,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老板面露喜色,说道:“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快带我去见他。”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马蹄声疾响,几匹快马奔了过来,到了前门外,齐齐地停下,骑手勒得急了,几匹马发出阵阵长嘶,有个苍劲的声音问道:“璋儿,你查过了?是不是这里?”中气十足,显见得内力充沛。另有一人应道:“爹,我查过了,正主就在里面。”前面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到了里面,千万要恭恭敬敬,不可有半点失礼。我们‘金刀门’能不能够压过‘龙雀山庄’,就看今天了。”

几个人说着话就走进了酒馆。为首一人,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鬓发斑白,身穿绸缎长衫,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老大的斑指,碧绿通透,在他腰间悬着一口刀,光看刀柄上嵌着的宝石,不难料知此刀的身价非比寻常。这个人虽是穿戴用具俱显华贵,却未有一丝养尊处优之态,举手投足,颇具气度。在他身后跟着几个汉子,人人身上也都配着一口刀,其中一人长得与那老者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父子二人,不用说,便是那个璋儿。这几个人一下子走进酒馆,引得里面的酒客个个注目,有那胆小的不禁吓得手颤抖起来,不知道这些江湖豪客突然闯入,有何意图。

那为首的老者目光如炬,在酒客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停在了角落中的一个汉子身上。那人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虽是看不得仔细,却也能看出来,此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此时已喝得酩酊大醉,将一口刀放在了桌上。那口刀看上去平平无奇,唯有一样,却是比寻常的长刀要阔出几分。

一看到这把刀,老者的脸色微微一变,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见那汉子点了点头,赶忙走到了那张桌子旁,躬身行了个礼,轻声说道:“‘金刀门’顾廷玉拜见。”神态举止俱是恭恭敬敬,只是那人酣醉之下,并未苏醒。顾廷玉又轻声喊一遍,那人略受惊扰,脸又侧到了另一边,少顷,复又传来阵阵鼾声。

顾廷玉越发不敢造次,只是恭恭敬敬地站立在桌子旁,一语不发。他的儿子等得不耐烦起来,想要径直上前唤醒那人,顾廷玉看出了他的意图,冲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切莫大声喧哗,不能惊扰了正主。几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围在桌子旁,大气不敢喘一口。站在最后的弟子毛永健按捺不住,轻轻拍了拍前面一人的肩头,压低声音问道:“有为师兄,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吴有为扭回头来,伏在他耳边说道:“他便是‘百胜刀王’杜乘风。去年他随口夸了‘双刀会’几句,说什么‘前呼后应,攻防俱备’,原本没有名气的‘双刀会’顿时引得江湖瞩目,一时之间招揽门徒数千人之多。师父是想求他也替我们‘金刀门’说上几句好话,于发扬光大本门实在大有好处。”两个人在这里悄声嘀咕,被顾廷玉听到,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再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那人终于坐起身来,惺忪双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见他生得是豹头环眼,满脸的络腮胡子,虎虎生威。他抬头一看,见到顾廷玉神情谦恭的一张脸,不由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廷玉已经满脸陪笑,开口说道:“在下‘金刀门’掌门顾廷玉,得知尊驾来临,便赶紧带了小儿含璋和门下弟子前来接驾。”那人似乎明白过来,哦哦地应了两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地说道:“你们找我有事?那就都坐下来说话吧。”

顾廷玉哪里敢坐,神情越发恭敬,说道:“尊驾在前,哪里有我等坐的地方。”他朝后面一招手,说道:“还不快把礼物呈上。”顾含璋答应了一声,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他到底年轻气盛,见那人颇为傲慢,心里就有几分不悦,将那锦盒重重地放在了桌上,那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眉毛一扬,把顾廷玉吓得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心知眼前之人性情桀骜古怪,喜怒无常,出手又是狠辣异常,心里暗骂了一声“孽障”,赶忙一撩盒盖,打开了锦盒,说道:“我等备下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尊驾收下。”

锦盒里面是一块偌大的玉石,色泽光滑,通体乳白,不含一丝杂质,更奇的是被雕成一名刀客的模样,摆了个“雷霆万钧”之式,举手投足栩栩如生,衣袂飘飘、刀光霍霍,令人不由生出一股寒意。那刀客虽是面孔向里,看不见真容,但是身形背影倒是与眼前这人颇有几分相似。他见了,却只是哦了一声,未置可否。他这么轻轻哦了一声,听在顾廷玉耳中却是满满的讥讽,料知这位正主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珍奇宝贝没有见过,这块美玉搁在穷乡僻壤的边关之地,或许算得上是个稀罕玩意,到了人家眼里,只怕不仅不显出一片诚意,反倒觉得怠慢。想到这一节,他赶忙说道:“尊驾,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练了几手刀法,可否请您评点一二?”

那人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笑道:“好说,好说,刚好我也练过几天刀法。”顾廷玉赶忙朝顾含璋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到了酒馆外面,顾含璋拔出腰间的单刀,摆了个“起手式”,说道:“尊驾,那我就献丑了。”那人点了点头,说道:“没事,你耍几招看看。”

顾含璋见他态度桀骜,虽是心头恼火,到底慑于人家的赫赫威名,不敢造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演练了一套金刀门的“断流刀法”。就见他左砍三刀,右砍三刀,这有个名目叫做“开门见山”,紧接着左腿提起,向前一踢,就势身形急转,“夜战八方”、“直捣黄龙”、“铁锁横江”,种种招式一招接一招,使将出来。这“断流刀法”顾名思义,讲究一个壁立千仞、渊渟岳峙,任凭对手的攻击如滔滔巨浪席卷而来,总是要一刀将其截断,重在以慢制快、以简驭繁,故而招式看着简单,行家却知道,每一招之后蕴含着七八种变化,临敌之机、随之而变,妙不可言。

顾廷玉看到自己儿子使出这套“断流刀法”,身形舒缓而不迟滞、招式简约而不草率,颇得其中之精髓,心想:我在璋儿这个年纪可还达不到此种境界,看来我“金刀门”后继有人,日后必能发扬光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恰在此时,他却听得那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顿时觉得好似一大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全身冰凉。

他勉强撑住脸上的笑容,问那人道:“尊驾觉得犬子这套刀法可还中看?”那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太慢。”顾廷玉一听这话,心里一惊,暗想:本门的刀法素来以沉稳见长,历代掌门人念兹在兹就是要门人练刀时一刻不能忘记稳、狠、准的三字诀,自己初入本门之时也曾有所怀疑,但是师尊在上,自己当时人微言轻、武功又低,终于没有敢说出口,到如今几十年过去,自己反倒把当初年轻气盛时的冲劲消磨殆尽,一味只知抱残守旧,长此以往,只怕成了本门的罪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他略一沉吟,朝身后两个徒弟一招手,说道:“有为、永健,你们上去演练一下。”在他的几个弟子当中,吴有为和毛永健入门最晚,武功最低,尤其是毛永健在加入“金刀门”之前,曾经拜在一位拳师门下,学过几年鹰爪功,于本门武学宗旨恰好相克,故而进展缓慢,倒是没有料到会被师父点了名,要当中演练。二人不敢推辞,各亮单刀,跳到场中,你来我往,比试起来。

一开始两个人还努力依照本门刀法的要诀,要以慢制快,可是两人比武,却又比一人演练难上许多,若是功力不到,又或者招式运用的不当,不仅不能克制对手的快攻,反倒成了引颈就戳之势,故而这两个人才比了几招,便越打越快。尤其是毛永健,忍不住就使出了鹰爪功的步法,蹿高伏低,跳跃不定。两个人在场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在外行人眼中,比起方才顾含璋一个人演练刀法,倒是好看了许多,只是在“金刀门”几个高手看起来,不免要暗中大摇其头。

那人看了却是津津有味,忍不住赞道:“真是好看。”这句话在顾廷玉耳中,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他心中暗叹:罢了,罢了,人家话没挑明,却分明是在暗示,我“金刀门”若想崛起于武林,必须推倒重来,什么举重若轻、什么以慢制快,偏于一隅,专精一术,如何可能克敌制胜?唯有博采众长,融入快刀技法,才是光大本门的不二法门。他想到“金刀门”历代掌门孜孜以求就是想要推广本门武功,却终究困于偏僻乡下,能招到的门徒本就有限,更遑论天资高迈者,相形之下,中原的那些名门大派动辄门徒数千,遍布四海,掌门师尊也是万众敬仰,引得达官贵人争相结交,两相比较,真有如云泥之别。难怪历代掌门人临终之前都是闷闷不乐,愁绪难解。他又想到,蒙高人指点迷津,自己终于想到了将本门发扬光大的方法,自此之后,“金刀门”入主中原,称霸武林,指日可待。想到这里,他的一颗心脏砰砰直跳,身体微微颤抖。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