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惊变4

赵无忌有个绰号,“天下谁人不识君”,意思是说,他扮谁像谁,也许是路边卖菜的老妪,又或者是码头干活的苦力、落榜潦倒的举子,不经意之间,也许你已经和他打过照面,只不过很可能你自己还没意识到,这就难怪连虫娘看到赵无忌的扮相,都不由得心服口服。

有的人说,赵无忌千机百变,到最后恐怕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实面目是什么,不过穆枫不信这话。每次看到赵无忌的脸,穆枫都会觉得特别踏实,因为他永远忠心耿耿,又总是恭恭敬敬,甚至可以说事事都在模仿穆枫。穆枫喜着常服,赵无忌也尽量少穿官袍。穆枫喜听昆曲,赵无忌也常去西苑。穆枫使剑,赵无忌的刀也使得飘逸,少了刀法的霸气,多了剑招的灵动。凡此种种,在穆枫做来,显得轻松自如,到赵无忌这里就总有一股严肃的意味,似乎他过于急切地想成为穆枫,有点用力过猛。唯有一样,穆枫嗜辣如命,赵无忌吃不消,据说是从小肠胃不好。

此时此刻,两个人站在东暖阁的庭院里,看着天边的一道晚霞。穆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去那个暗桩?”赵无忌看着自己的脚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说道:“内教坊的一位姑娘看中了咱们神策营的关宝兄弟,见关宝不情不愿,便跑来找我,说是只要我能说服关宝娶她,便做神策营的内应。我也是犹豫再三,不知道怎么劝说,后来我才知道,关宝其实也心仪人家已久,只是怕神策营的军规严明,不敢答应。等我告诉他,娶那位姑娘不仅不违背军规,还能立下大功,关宝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只会傻笑,不会说话。”

穆枫仿佛能看到关宝憨憨的笑脸,脸上也不禁浮出笑意,看了赵无忌一眼。赵无忌会意地说道:“我已经派人将他们送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有新的名字、官府档册,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穆枫点了点头。这就是赵无忌,样样事情能够办得妥帖,如今曹嵩派来的人都已被擒获,三王爷终于安全进了皇城。他淡然说道:“东暖阁的海棠花快开了。”赵无忌说道:“是,今年天气寒冷,我已经吩咐花匠给海棠花围起暖帐。再过七天就该有三朵可以开放。”穆枫哑然失笑。

三王爷从东暖阁走了出来。太医已经帮他包扎好伤口,那身素衣却没有更换,已经沾满尘土和血污。穆枫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三个人朝缭凤台走去。穆枫与三王爷并肩走在前面,赵无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走出东暖阁,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依次是上乾阳殿和皇后嫔妃的宫室,有当差应值的官员和宫人来回走动。霞光映照中,缭凤台的影子投在地上,恍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突然一扇角门开启,里面猛地窜出来一条恶犬,冲着三个人一阵狂吠,露出锋利的獠牙。三王爷不慌不忙做了个手势,三个手指伸出,两只眼睛直视恶犬,口中微微做声。恶犬似乎受了惊吓,顿时止住了吠声,角门里面传出一声喝斥,恶犬掉头逃回角门,消失不见。紧接着从里面探出来一个少年的脑袋,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少年看到三王爷,眼睛一亮,喊道:“三叔,你回来了。”等他看到三王爷的伤口,眼中流下泪来,惊道:“三叔,你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三王爷朝他招了招手,少年奔将过来,远远地冲着穆枫先行了个礼,说道:“穆师傅,您教我的招式我已经练熟,等我和三叔说好了话,再演练给你看。”穆枫眼中含笑,躬身还礼。三王爷牵住少年的手,笑道:“炼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少年正是当今国主的独子萧炼。他说道:“我听说三叔要回来,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怎么才回来?是怎么受的伤?”三王爷避而不答,问道:“我上次派人给你送来的阙月刀,你可喜欢?”萧炼嚅嗫道:“三叔,你可别见怪。我见舞阳哥特别喜欢那把刀,就送给他了。”他说的舞阳哥便是尚公主与曹雄所生的儿子曹舞阳,时常进宫与他玩耍,性喜舞枪弄棒,小小年纪,倒练得一身好拳脚。

三王爷笑道:“那你最近可做了什么诗赋?”萧炼说道:“我写的都不成个样子。前天二叔倒是真的写了篇《凤求凰赋》,文采飞扬,父王大加赞赏,说要命乐师谱了曲子,等有凤来仪大典的时候颂唱。”三王爷笑道:“二哥是从哪位姑娘得着了灵感?”萧炼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三叔,我告诉你吧。前天父王宴请西阳国来的贾先生,我看见二叔的眼睛一直盯着贾先生的夫人看。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兴致来了,一挥而就。”三王爷哈哈大笑,说道:“贾先生没有察觉吗?”萧炼说道:“贾先生一直在和父王讲开发矿产的事情,倒是不太理会自己这位夫人。”

再往前走就是上书房,远远地看到有个官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停地张望,穆枫的眉头皱了起来,问身后的赵无忌,“今天谁在上书房当值?”赵无忌探头看了一看,长叹一口气,说道:“应该是月堂先生。”一听到这几个字,三王爷看了穆枫一眼,眼神中露出相询之意,穆枫苦笑着点了点头,三王爷忍不住白眼大翻。

萧炼一吐舌头,对三王爷说道:“三叔,我还有课业没有做完,若是被月堂先生抓住,可就不得了。”他撒腿飞奔而去,奔出去十几步,回过头来,喊道:“三叔,等你见好了父皇,记得来找我玩。”那边那官员早已经看到,追了过来,边追边喊道:“少主,少主,你的《朴子补》还没有读完。”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萧炼早逃没影了。穆枫笑嘻嘻地拦住了他的去路,装模作样行了一礼,说道:“徐大人,上书房晚上待着冷,要不要我让手下给您送被褥过去。”来的这个官员姓徐,名世儒,号月堂先生,少有才名,弱冠及第,性嗜读书,道德文章称誉一时,偏偏性情古板,难与人交通,故而年届六旬,才只做到从四品的侍读学士,却被国主特擢,从前教过三王爷读书,如今任着少主的讲读先生。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穆枫有意护着萧炼,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穆统领,少主终有一日要克继大统。做一个好的国主,靠得是修读圣典,涵养品行,然后才能知人善任,仅靠着一点匹夫之勇,成得了什么事?”他气冲冲一甩袍袖,转身就要走,差点撞着站在他身后的三王爷。

三王爷恭恭敬敬长鞠一躬,说道:“老师身体康健,学生看了甚是欢喜。”徐世儒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王爷,我早看到你了,可是我不想和你说话。”三王爷一怔,问道:“学生哪里惹老师生气了?”徐世儒冷笑道:“你当我不知?国主既是下了圣旨,要裁撤你的鹰扬卫,让你去做逍遥王,你偏偏不听调遣,擅自进宫,想要面见圣主,辨明清白,对不对?”三王爷冷冷地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他又问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圣主为什么会怀疑你图谋不轨?”三王爷怒道:“这明明是奸相诬陷本王。”徐世儒叹道:“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忠心耿耿,所有罪名都是别人诬陷于你?你有没有闭门思过、深自反省呢?须将自己每时每刻的言行举止都作一番检视,就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也不能放过,更不得有丝毫隐瞒。你若是如此做法,必定会发现,总是因为你自己平日里对圣主心怀不恭,不管是明里暗里,才会有今日这般下场。你就该忏悔自己的罪过,将它们一一书写下来,呈递给圣主,恭请圣主裁断,并自削王爵,听候发落。即便圣主处你以极刑,你也应当对圣主的洪恩浩荡感激涕零,让你能够全了为人臣子的大义。莫要忘了,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又怎么可以妄自辩驳?”

三王爷听了他这番高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笑道:“可若是国主一时思虑不到,又或者被奸人所误呢?那本王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徐世儒声色俱厉地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圣主乃一国之君,上承天德,下抚万民,当然是天生的英明神武、烛照幽冥,怎么可能思虑不到,又或者被奸人所误?”他长叹一声,说道:“这世间无非一团混元之气,气分天地、化万物,才有了大千世界、人伦秩序,故而万事万物皆有感而生、应感而发,这都是古往今来圣贤所言的道理,岂是虚妄?正是因为你心怀不轨,这股邪气才应着赵永庆身上,将你揭发出来,好叫你知道天道昭昭,断无隐匿。你若还有一点良知,便当从实招供,退居僻室,听候发落,怎么还有颜面要进宫面圣。”

穆枫见他所言迂腐不堪,心生厌恶,突然问道:“照徐先生的看法,国主为什么能做国主?”徐世儒冷笑道:“这是四岁幼童都知道的道理。我朝历代国主皆嫡子一脉,仁德圣明,还没出生,上天便已经选好了,所以才会天降凤凰,是为征兆,告知百姓。”他用手一指三王爷,说道:“你本是庶出,若是能安分守己,原也能享一世荣华富贵。偏偏要做那非分之想,才落得今天这般地步。”

穆枫不容他继续说下去,又问道:“徐先生可知道我朝开国的故事?”徐世儒一怔,说道:“我朝开国之君早有圣训,士子不得妄议开国事宜。”穆枫大笑道:“你是做学问之人,自当穷究事理,至死方休,怎么可以自设藩篱?”徐世儒听了这话,脸色变得不自在,不住地喃喃自语,“穷究事理,至死方休。”说到最后,竟似呆住了。

穆枫和三王爷不再理他,继续往前走去,穿过一道门,终于到了缭凤台的下面。缭凤台楼分九层,雕梁画柱、高耸入云,走到近处,花岗石所筑的台阁扑面而来、压迫而下,免不了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生出敬畏之意。前朝隆德帝大和年间,后宫干政、藩镇割据,朝廷几于瓦解,民不聊生。本朝开国君主萧业本是行伍出身,积功做到凤翔将军,锐意进取,志在廓平天下,终因四方征伐,杀戮太盛,兼之权臣当道,功高震主,遭褫夺兵权,流放孤岛。据说萧业困居孤岛数年,终于悟得顺天承物、德涵天下的道理,那一日百鸟翔集,绕岛数日不止,更有一对凤凰从天而降,鸣叫之声传于数里之外,引得周边岛民无不拜服,声誉所至,沿海州郡望风而归,萧业也终于能够迫得隆德帝禅让退位,成就一代帝业。登基之日,那对凤凰复又从天而降,盘旋缭绕,久久不去。萧业遂命人建造了这座缭凤台,以彰显天命所归、皇恩浩荡之意。

一个老太监迎上前来,见着三王爷,欣喜有加,声音颤抖着喊道:“三郎回来了。”他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来磕头。三王爷认得他是田公公,当今国主还是太子时就已随侍左右,与国主兄弟三人俱都相熟,为人最是忠厚,赶忙伸手拦住,笑道:“田公公,怎么国主还没有放你出宫?”田公公说道:“我这辈子除了服侍国主,别的事也做不来,让我出宫干吗?只要国主不嫌弃我昏聩老朽,我就一直待在宫里。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去见国主。”

他拉住三王爷的手,奋力在前引路,才爬了几级台阶,已是气喘吁吁。穆枫和三王爷一人一边,搀扶着他往上走,前面的平台上现出一个中年太监,目光锐利,腰杆挺得笔直,大声说道:“国主招三王爷单独觐见。”他见田公公依旧牢牢地抓住三王爷的手,不管不顾地往上走,忍不住说道:“田公公,国主说的是,让王爷单独觐见。”

田公公哼了一声,说道:“骆公公,你是讥讽我耳背,听不见话吗?”骆公公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是田公公忠心耿耿服侍主子,太过操劳。”田公公大声说道:“我见着三郎,心里开心,送他到门口自然会退下。这样可行?”骆公公知道,这位田公公颇得国主欢心,不愿节外生枝,脸上带笑,闪到一旁,让出路来,伏在穆枫耳边,低声说道:“穆爷,国主说你护驾有功,一路辛劳,命人赏赐了酒菜,让你先回神策营歇息,晚些时候国主会招你觐见。”穆枫虽觉有些古怪,却不能违命,只好停下了步子。

三王爷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说道:“穆枫,你给我留一口酒,等会我来找你。”走出去十几步,他突然将一件东西朝后一丢,穆枫伸手抄住,低头去看,是一块铜牌,上面刻着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正是鹰扬卫的标识。三王爷说道:“穆枫,你帮我办件事。这是我部下的号牌,他为救我而死,只留下一个儿子,叫石小川,住在绛州。你找到以后,带他来见我吧。”穆枫将铜牌翻转过来,见上面镂刻着“石破虏”三个字。

三王爷搀扶着田公公缓步而行,终于到了二楼,西侧的养心斋便是国主的一处寝宫。走到门口,田公公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三王爷笑道:“老田,你怎么哭个没完?”田公公说道:“我看见三郎,心里开心。”三王爷知他一片挚诚,心里感动,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你就在宫里好好养着,多活几年,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三王爷独自进了养心斋,连着经过两道门,都没遇到宫女、太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寝宫门口,不敢再进,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大声说道:“皇兄,天佑来看你,有事禀告。”他连着喊了三声,一片寂静,无人回应,等他抬起头来,看到寝宫门内一道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人,依稀看过去,这个人身披黄袍,头戴冠冕,负手而立,身材魁梧,蓄一把络腮胡子,鹰目狮鼻,不怒自威,不是当今国主又会是谁。

他又惊又喜,刚喊了声“皇兄”,那人却掉头就走。三王爷心中纳闷,猛地站起身来,就进了寝宫,四下寻找,哪里有国主的影子?他正在疑惑之中,忽然听到一扇窗户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便悄悄走到窗户底下,只听得有人说道:“我找了一遍,也没看到人。”另有一人嘘了一声,让他说得轻声一点,说道:“他肯定就在寝宫,等找到了,便一刀结果了他。”三王爷大惊,心想:这寝宫里面怎么来了刺客?皇兄或者撞见,岂不是危险!想到这里,他大喝一声,飞起一脚,将窗户踢开,就冲了出去,四下里突然传出来震天价响,许多个声音一起喊道:“有刺客!”

三王爷闻听喊声,心里一宽,心想:幸好发现了刺客。可是这个念头刚在他脑中闪过,便有两把刀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腰间。他戎马一生,历大小战数十场,涉险无数,从未如此时这般绝望,自知不免,回首怒视刺客,旋即被一只脚踢在胸口,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庭院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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