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奉旨

苏琰受召前往凤仪宫之时,皇帝刚刚从小憩中醒来。

他没有想到苏政会在皇后宫中召见他,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更是有几分疑惑。

来到内殿时,谢淑娴正坐在玫瑰椅上,握着一绷女红一针一针地绣着,她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柔和,没有像以往一样,脸冷得能看到唇边两旁淡淡地细纹。

看着秋香色的织线就知道那是绣给五弟的,苏琰的眼眸敛了敛。

五弟喜欢秋香色的衣裳,十四岁的年纪,生得又俊美,和京中那些个五陵少年一样,成日无忧无虑,这样明艳活泼的颜色越发衬出他少年的生气。

不过他小小年纪早已出宫建府,没什么拘束。

某种程度上,苏琰确实有几分羡慕苏珏。

“快去见过你父皇。”谢淑娴开了口,语气也变了些许,不似往日那般冰冷。

苏琰颔首,转向榻上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苏政倚在塌上,手里握着一只小暖炉,轻轻地咳了几声。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温馨的场景了。

外头是日渐寒凉的天气,秋风瑟瑟地吹着,殿里燃着袅袅的香,怀里抱着炉子,一家三口围拢在这间小小的方寸之地,妻子做着女红,儿子从外归来,恭谨孝顺。

寻常人家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可是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对他而言却是触不可及的奢望。

“父皇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苏琰没有丝毫感情的冷音打破了苏政的美好的遐想,忽然间他像是坠入了冰窖,整个人都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陛下。”谢淑娴赶紧递来了帕子,苏政顺手接过,掩唇继续咳了起来。

他现在只穿着中衣,每咳一次,锁骨下的凹陷就明显一分。恢复了常态之后,苏政强撑着说了句无碍。

“父皇是不是想问番邦使团的事。”

苏政点点头,“明日使团到达京都,接应一事全权交给你,朕不会再插手。”

“眼下是有一个人,朕点给你,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苏琰抬眸,“何人?”

苏政吐出一个名字,“舒乐。”

苏琰显而易见地讶异了一瞬,他有几分茫然。

怎么连苏政都会给舒乐说话?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苏政见到他这副表情,继续道:“朕知道,你与这个小娘子自来不对付。她的事,朕都知道了。不过从前是从前。”

“朕听说近来她在民间也做了不少的事。你身为京兆伊,还断过她的案子,想必对她也是有些了解。舒乐的才能是不容质疑的,朕也是今日尝过了她做的四珍羹才知道了这些。”

“番邦使臣那边是带了自己民族的文化来的,赶在太后的寿辰,表面上看是交流,实际是较量,这一点你我都清楚。”

“民以食为天,一个国家的根基离不开饮食的文化。如果能在这次万宴之宴上赢了番邦使臣,那周朝的气势将一举振奋。”

“而舒乐既能掌得住万福楼的辣系菜,又能创得出九香楼的淡系菜,这样的天赋可遇不可求,你要好好把握这样的人才。”

谢皇后在一旁听着,表示赞同,就凭着舒乐仅用一碗羹就能调动人的情绪,谢皇后都愿意极力举荐她。

她现在还能回味得起那碗羹,柔滑细腻的口感,浓郁的奶香,让人像是被暖融融的温柔包裹一样,不仅能带来口舌之欲的满足,更有一种莫名地抚慰人心的力量。无广告网am~w~w.

苏政则是因为这碗羹想起了当年周朝还未稳固之时,那时他还是晋王,身边也只有谢淑娴一个发妻。

娶的虽不是他最爱的那道白月光阿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谢淑娴却陪着他走过了最苦的日子。

谢淑娴虽然时常也会任性,讲话也不中听,可是出人意料地能吃苦。苏政南来北往地征战,谢淑娴无一例外地都陪他去。

苏政不让她去,她骂骂咧咧最后也还是会跟去。

这么一个女人,和温柔根本是沾不上边,和苏政的白月光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可也是这么一个女人,在大军被围困芦苇坡的时候,咬着牙硬挺着和他一起撑过来。

最困难的时候,谢淑娴做了一碗羹,浓郁的乳香,稠厚的花生碎,和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食材混合在一起。

厨艺虽然不怎么样,可是里头的料的实打实的足。就跟谢淑娴本人一样,没有那些浮夸的花言巧语,所有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

只是苏政对谢淑娴最深刻不移的印象,就是她对阿清的争风吃醋。是那个后来成了他的毓哲皇后的阿清。

他是在阿清已经去世了许多年后,时移世易,才终于从岁月的尘埃里,看清了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到了今日,那些患难与共的记忆就像被打开了锁,纷纷涌现出来。

苏琰有些怔住了,他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互相默契地支持彼此意见的时候。

他只记得苏政对谢淑娴的冷漠,苏政对他的冷漠,和谢淑娴对他的冷漠。

印象中只有沉默相对,无话可说,这样的场景,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觉。

苏政身着中衣,抱着手炉随意地倚在榻上,跟他交待着事情,谢淑娴坐在玫瑰椅上一针一针地绣着线,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让他觉得可以有一丝松懈的氛围。

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慢慢地在他与其他人之间融化了,让他不必非得离他们那么遥远地站着,甚至想稍微靠过去一点。

他想了很久,勉强地辨认出来,这好像就是他们说的,家的感觉。

苏琰忽然想起了舒乐,他不知道为什么,舒乐竟然会有这样的力量。好像不止一次地,直接或者间接地,打破他的边界,带给他一些从未有过的感受。

大概是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苏琰忽然很想逃离。

他恢复了一贯的冷玉一般的神情,行了君臣之礼,“请父皇下旨。”

苏政注意到苏琰片刻的晃神,心里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但看到他脸色陡然转冷,又向自己行君臣之礼,将他这个父亲推拒千里之外,心上蓦然有些发酸。

也罢,向来是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人人都以为亲情只要爹娘生养,子女的爱意就会自然生长。可事实上,亲人之间更是如此。

琰儿长了十八载,他怎敢奢求多年父子如君臣,仅仅在朝夕之间就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呢。

不过他最不过意的就是,琰儿这孩子,即使是不愿意做的事,也不会拒绝,向来只会做应该做的事——这也是他自己亲自教导的。

苏政见他行君臣之礼,如此生分,就知道这件事必不是他心中所愿。

苏政叹了口气,他的这份为苏琰布局的苦心,希望他能明白。

于是唤人研墨,取黄绢,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旨意。

是以,苏琰拿起了这份圣旨。

站在凤仪宫外地时候,苏琰都还有几分恍惚。

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联系起来的。舒乐现在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下属,不需要他再费心布局谋篇,他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舒畅。

可是心里还是少了一些感觉,苏琰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他对于感情的感受太过匮乏,实在找不出一种合适的词汇。

是被抹掉了什么的感觉。

他回想起离开舒乐之后的变化,渐渐发现了一件事,好像是世界的色彩在渐渐变得灰暗下来,连情绪也一起变成一潭没有源头的死水,不会有丝毫波澜。

怀着这一猜想,他带着圣旨,来到了典膳房。

典膳房的女史们听说太子殿下来了,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兴致勃勃地来前殿偷偷围观。

太子殿下虽然冷若冰霜,却十分俊美,寻常人根本见不到太子殿下。

是以他每到一处都不乏有宫人们想一睹他的容颜,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也都能满足了。

沉琴作为贺典膳的副手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叉着腰厉声将想看热闹的小女史们都给哄回去了。

自己则躲在殿内的柱子后头,从怀里掏出把小镜子照了照,又从腰带里摸出了一盒袖珍的樱桃色口脂抹匀,这才匆匆迎接出来。

太子殿下站在殿首,负手而立,沉琴只瞧了一眼就怔住了。

当她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正以一种蔑视的目光睥睨着她时,她的心顿时慌乱地跳了起来。

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在这样一个宛若天人的人物跟前,只会自惭形秽,似乎连直视他一眼都是亵渎。

沉琴脸颊绯红,敛首默默地上前,声调都怯懦了几分,“不知太子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殿内柱子后头偷偷藏着看的小女史轻轻嗤笑了起来,“你瞧她,刚才还凶咱们,不让咱们来瞧。结果自己偷偷在那抹口脂。真也是奇人。”

“诶你们看见吗?刚才还在那边臭美呢,怎么见了殿下就像蔫了的茄子似的。”

“哈哈哈哈哈。”

沉琴隐约听见了低低的嗤笑声,整个人都越发窘迫了。

“你们典膳房的人呢?叫她们出来接旨。”太子身后的侍书早已看不惯这些作妖的妖魔鬼怪,不耐烦地开口。

沉琴如梦初醒,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回身又去叫司膳、典膳和女史们。

苏琰长身鹤立,一脸清冷,眼神冷淡地落在陆陆续续进殿的女史身上。

如果舒乐在这里见到他,肯定会流露出那种眼睛微微张开的惊讶神情。

苏琰一边想着,一边理了一下衣襟,觉得自己在她跟前的神情应该再端肃一些。

都不用想,舒乐要是知道苏政亲自颁发圣旨让她参与接待的使团,她肯定是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苏琰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一边继续有些不耐烦地等待。

那些从殿门经过的少女,发现苏琰的目光在看向这边,一个个绯红了脸颊,有的看一眼就深深地低下头去,有的在脑海里已经脑补出了和太子的许多爱恨情仇。

不一会儿殿内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大家都嘻嘻索索地用气声交流,不敢出声说话,少女们的脸上显然都泛着兴奋活跃的神采。

林司膳道:“殿下,人都到齐了。”

苏琰这才回过神,他目光匆匆地将人群一扫,却意外地没有发现舒乐。

“舒乐呢?”他清冷的声音开口,瞬间就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向了众人。

女史们低着头不敢说话,沉琴显然是慌了,她回头看向贺典膳。

贺典膳强作镇定上前,声音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道:“回殿下,舒女史现在在云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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