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云满天好几次差点跌倒。住持背了一大箱子药,为了防止摔倒,走得小心谨慎。种田农夫眼中宝贵的春雨,在两个出门卖药的人心中,如细细愁丝绵绵不绝地注入身体发肤,解不开化不掉。

“道长,我们先找处地方歇歇脚。雨一直不停就找个客栈住着,等天晴再说。”

云满天主要靠声音定位,当他的嗅觉受到强烈干扰时影响听觉,定位大受影响。这里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地砖,是泥土路。人类和牲畜所能释放的一切,泥土路全部接收。温柔的春雨不能涤荡五谷草木轮回之物,反而在地面各处开花,污泥浊水的小陷阱肆无忌惮地嵌在路上,一脚下去,浊物喷发全身,酸臭味在雨中绽放,云满天苦不堪言。

“前边有个药铺,我们去问问他们要不要买药。”

“前边有多远?”

壮士语气有些急,钱柜子回头看他。戴着斗笠看不到脸,撑着棍子的手,关节发白。淡蓝色的长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垢,布鞋被污泥包裹,鞋祙都湿了。应穿靴子。

“嗯,前边还是有点远。壮士,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做靴子的薛宝协,他那双手呀,灵巧得很,做的靴子至少可以穿十年,精心点穿,可以做传家宝咧。牛皮、羊皮、猪皮任选,预定的话还能有鹿皮狼皮鳄鱼皮什么的,我看你得买双靴子。你瞧,这‘宝靴铺’就在左手边十来步。”

住持的耳朵将人耳朵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只要是人说的话,在一定范围内,住持过耳不忘。云满天想鞋子是不能要了。虽洗了还能要,要他带回去给欢娣洗,他不愿带。

“那就去买吧。”

也许气味会随语言传播。听到宝靴铺就在左手边十来步,云满天马上闻到了强烈的皮子味,大概是做靴子的,脚臭味夹杂在其中,很快盖过了皮子味。他快步进去,想快速买双靴子。

住持在门口缷箱子。他背的大箱子,绝大多数人都背不起。云满天起初劝他不必背这么大一个箱子,倘有人要大批量的货,可去货船拿货,或者他们派人送去都一样,何必背着个大箱子惹人耳目。

“要的就是惹人耳目。壮士,你没见那些店铺作坊,哪个的招牌不醒目。”

他是没见过。类似的话听多了,云满天也知住持没有恶意,他的耳朵也会自动过滤掉住持这一类的言论。反正是他要背,随他。

没人理云满天,三个小学徒都被住持背大箱子吸引,过来问道:“道长,你这箱子是空的么?”

“空不空,你们来试试。”

三人轮流搬,箱子稳如泰山;三个合起来抱,箱子安如磐石。

住持左手抓起左边的带子甩到背上,右手穿过右边的带子,右肩一耸,左手一滑,大箱子稳稳地横在背上。然后双手捏着带子往手肘处一挂,缓缓蹲下,箱子放在地上,双手往后伸直,站立起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人看得眼发直。

“你是连云观的道士么?”

“小哥好眼力,贫道是连云观的。”钱柜子很高兴,这十一二岁的小哥都知道连云观,他们连云观仍是大名鼎鼎。

“你的大箱子里都是狗皮膏药么?”学徒二摸着箱子侧面一个大圆圈里写着的“药”字问道。

两位师弟都说话了,学徒三不说话不行。“我师傅说了,连云观卖狗皮膏药的道士都是假道士卖假药,你去别处卖,别看我们年纪小,我们不上当不买药。”

听到这种话,钱柜子正要开箱的手猛地掀开箱子,让他们仨见识见识他的大药箱里形形色色的药,根本就没有狗皮膏药。

“我是连云观的真道士卖的是真药。你们买不买无所谓,让你们看一看,睁开你们的小眼睛看仔细了,这是假药么?这是狗皮膏药么?”

“我们怎么看也不知道真假。”三人齐声道。

“我来教你们如何区别真药与...”

“我买靴子,你们卖不卖。”云满天开口。住持一开始说话就难得结束,他得刹住他的嘴。

“客官要怎样的靴子?”三人又齐声问道。

“合脚就行。”

学徒三瞅了瞅云满天的脚,去给他挑靴子,又让那两人去干活。“等会师傅回来,看到你们什么都没干,饭都没得吃。”二人忙坐在小櫈子上,用锉刀在皮子上来回刮。

学徒三眼力不错,挑的靴子很合脚。“多少钱?”

“是上好的小牛皮,仅一两银子。”

云满天穿着走了几步,将靴子脱下来一只,用手轻轻搓了搓。

客人稍纵即逝的犹豫让学徒三捕捉到,又拿子一双祙子给云满天。“附赠一双厚实白祙。”

“买了。道长,你要不要买?”

道长穿着草鞋。“不买。我一年四季都穿草鞋。要是世人都像我这样,那世上做鞋子靴子的人都没饭吃。”

“你们是一起的?”学徒三惊讶地问道。他眼中此二人南辕北辙,竟是卖药伙伴。

“是的。小哥能告诉我卖狗皮膏药的道士在哪里么?”云满天问道。

“就住在兴隆客栈。”

这靴子贵是贵可买得值,走起来又恢复了平常的轻松。云满天想去看看假道士卖假药生意兴隆不兴隆。他们走了百来步远,学徒三打着油纸伞在后边喊:“客官,您的鞋子。”

他用牛皮纸包着脏鞋祙送过来。“客官,您的鞋祙是名匠做的吧,针脚收线美观哪样都好,我们这边可找不出这样的好师傅。您收好,别掉了。”

阴冷的春风缠绕着他湿冷的身体,只有脚下温暖如夏。寒冷的天气里,一双合适的鞋子是多么的重要。他将牛皮纸包捂在胸口,霎时全身暖和起来。是阿顺给他做的新鞋祙,阿顺不是名匠,她是阿顺。他竟然想丢弃它们。

兴隆客栈生意还真兴隆,大厅挤满了人,应不是客人,一个小客栈住不下这么多人。一个四十来岁的道士盘腿坐在正中一张桌子上,黑鞋白袜很干净。他表情丰富,声如鸭叫,三寸之舌似有三千丈,空中恍有天花乱坠,地面惚有莲花绽放。众人听得入神,敛声息语,只有道士的声音占领此处。

没人来招呼,他们两个也不愿出声打破这痛心疾首不可挽回的局面。道士做出了违背祖师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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