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回工匠裱褙水墨画慕言打理漱玉斋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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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俯瞰,青藏高原,白雪皑皑,高山峻岭如同凝固海浪延展天边,到有云处戛然而止,高耸弧形边缘很像盆边。四川纯白一片,如同盛满浓浓热牛奶,盆的感觉格外明显。太白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天然屏障致使巴蜀自古鲜少受到外来冲击和战争蹂躏,加之万顷云海平坦雪白仿佛覆盖成都平原厚厚棉被,导致气候温暖而湿润,“天府之国”的美名因此就由八百里秦川南下,正式属于巴蜀。俗话说,少不入川,这里生活实在太舒服了!成都也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的确,肥沃土地自给自足,自得其乐,谁还管盆地外的世界,戏已经唱到哪一出了!

这样的盆地意识渗入许多川人灵魂,也许他们缺乏竞争意识,可是富裕而安然的生活,让他们有闲暇去追寻艺术等形而上的东西,才华横溢!川人丰衣足食,不乏才子,比如刚刚提到的大诗人李白,曾经写过无数赞美巴山蜀水的浪漫诗文。可是,李白离开四川再也没有回来,如同许多优秀甚至伟大的四川人一样,因为外面世界更广阔。

谪仙李白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还有一个从地里长出来的神仙,苏轼。虽然和太白朝代不同,可东坡同样是极品文人,而且更加接地气,不仅文章冠绝古今,更以豁达而豪放的伟大人格倾倒众生,不管遭遇怎样的坎坷都乐在其中,发自内心笑出声来,成为千年以来无数文人学习的榜样,以至于有“川中多才子,东坡第一人”之说。

东坡故里是距离成都百里之外的眉州府,话说此乃川西南膏腴之地,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百姓尊吏而畏法,农夫合耦以相助。古之遗风,它郡莫及。自古以来,文化鼎盛,饮誉四海,文化名流,史不绝书。有诗为证: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这里文采风流颇似江南水乡,较之秦淮少了脂粉气,可以说是人杰地灵。清晨,天空浮现鱼肚白色,宋城从睡梦中苏醒,三苏祠沐浴晨雾,周玉帆沿街走来,抬眼望去,伸手挡住晨光,牌坊左书“崇仁”,右写“尚义”,中央写着“古纱縠行”四个金字。晨光之下,闪闪发亮。

仁、义、礼、智、信……中国文人追求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崇仁尚义也是许多文人一辈子的精神追求。通过牌坊进入古色古香的街巷,文人雅士聚集,谈天说地,历史悠久的三苏祠,古木参天,鸟语花香,可以说是一闹一静。那株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显示了年岁,葱郁枝桠悄然伸出红墙,神龙夭矫。周玉帆走入巷子深处父亲纸铺,拿出青铜钥匙开门,将潮湿厚重的门板一块一块抽出凹槽。灰色门板触碰头顶匾额,“漱玉斋”三个金字闪闪发光,下面一排娟秀小字:

主营:书画纸,文房四宝,字画装裱。

左右门柱有副楹联:

取翠竹清流,方炼得一身玉质;

看长纤短楮,已织成四海云帆。

周玉帆搬动颇感吃力,颤巍巍地收归一处,斜靠店旁柱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歇息一阵,转入店铺,点燃炉灶,扫雪烹茶。巷子口苍蝇小馆生意红火,这间冷清纸铺门可罗雀。周玉帆用鸡毛掸子清扫落满纸张的灰尘,然后在桌案旁坐下。须臾,一条黑影印上背脊之后字画,逐渐攀爬他的清秀脸颊。门外倾泻而入的晨光被遮挡,顿时暗了下来。

周玉帆眸光一抡,门口出现一条黑影,背光而立看不清脸色,于是便说:“请多指教。”

客人手指划过的雪白书画纸,汗牛充栋,整齐码放:“贵斋卖纸?”

“不瞒先生,这是家父铺子,我是打工仔。我们是怀清人,别的不敢说,纸,本斋有的是!”

“怀清县书画纸如同云彩般柔软,冰雪一般洁白,是么?”

周玉帆没来由地想起了吴钗:“那是当然,看到外面那幅对子了么?说的就是怀清纸。”

“玉……帆……”客人看了看门口招牌:“漱玉斋还能做字画装裱?”

周玉帆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犀利,直接说出了自己名字由来:“我们可以帮忙联络装裱工匠。”

客人似乎特别客气,拿出一卷残缺字画:“这个……有劳。”

阳光明媚,漱玉斋如披金纱。这时,周玉帆终于看清对方样貌,燕额虎头,脸骨嵯峨:“夏槟叔叔,怎么有空到眉州府来?”

“找不到令尊呗!”

“您是XJ人吧?”

客人面色一肃:“何以见得?”

“云彩一般柔软,冰雪一般洁白……也就只有天山下的来客才会这么形容!”

“以前在XJ当过兵。”夏槟解释,进而问道:“冰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听说死者是你的同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周玉帆闪了闪眉毛:“您有没有凶手下落?”

夏槟摇了摇头:“车祸发生之后,那个收银员就消失啦!”

周玉帆神色一暗:“守株待兔,自然不会有结果。”

“当年的红星重型机械厂如今的梦立方,居然有这样隐秘的地下室和防空洞,而且值班室居然藏了两个人,连我都不知道,真是失职!”

周玉帆展卷观览,欣赏水墨山色,突然眉毛一轩:“春秋山河图?”

夏槟竖起拇指:“好眼力!”

周玉帆谦虚地说:“过奖了!”

这幅《春秋山河图》有时江面辽远开阔,渺沧海之一粟,有时逼近岸边,可以细看松林间垂钓渔人,闲逸安静。树丛林间,士子独坐茅亭倚靠栏杆,欣赏水中鸭群浮沉游戏。天长地久,仿佛时间静止,物我两忘:“不知能否想想办法?裱褙妥当,必有重谢!”

“没有问题。”面对前段空白,周玉帆有些遗憾:“只是……这一段……”

“如果不是残缺不全也不会有劳漱玉斋了,相信令尊有办法修复和还原。”夏槟打断他的犹豫和踌躇,起身告辞,临走之前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话:“顺便说一句,认识你,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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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周文锦就从省城回来了。周玉帆去了书房找他,二楼的门虚掩,墙壁悬挂教授墨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是诸葛亮茅庐对联,字迹圆润柔美,柔中带刚。藤几放置一盆兰花,叶子碧莹莹,细长微垂,风度翩然,黄色花蕊,幽艳吐芳。

花如其品,字如其人。

教授历来都是冲雅之人,淡泊宁静,与世无争,有着道家风骨,秉承无为而治的世界观在尘世间生活得游刃有余,反而达到无为而无所不为的高深境界!父亲的豁达,周玉帆曾经心存敬意,还想效仿!看来,要学的还有很多!

“进。”开门的时候,周教授正用钢笔写日记,这是他从上山下乡当知青,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开始就养成的良好习惯,记录每天行程,包括学习、工作和生活,事无巨细,为了便于今后查阅,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这个年代还在用钢笔书写的人,不是没有,而是罕见。

周玉帆呈上那卷字画:“今儿客人来访,委托装裱这件作品。”

教授接过卷轴,拉开红线一看就知道是《春秋山河图》,戴上白色手套,打开写字台的灯。这幅画艺术水准非常高!山脚水波,风起云涌,一舟独钓江上,接着是数十个山峦连绵起伏,群峰竞秀,最后则高峰突起,远岫渺茫。山间点缀村舍和茅亭,林木葱郁,疏密有致,近树沉雄,远树含烟。山水布置,疏密得当,层次分明。作为晚辈,周玉帆颇为谦虚:“客人要我亲自交给父亲。”

“老夫都见了世面,大开眼界!”教授发出一声惊叹,用闪闪发光的放大镜仔细鉴别:“这幅名画有些典故,几经易手。前人把玩一生,因为大痴此画,临死之际,焚画殉葬,后来画虽得救,中间烧出几个连珠洞,断为一大一小两段。起首一段烧去,幸存部分也是火痕斑斑。从此,春秋山河图一分为二。前段虽小比较完整,装裱在折叠扇上题跋剩山图;后段无用师卷画幅较长,损坏严重,修补较多……”

“这就是无用师卷?”陈玉帆指着画卷上的提咏:“你看,那个年代也有幕弹粉丝儿。”

随着他和教授对话,道出有关故事,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幅画价值连城并非仅仅因为传奇性经历,而是作者勘破天机,画的就是神庙遗迹!为父确实做过一些研究,后人欲窥春秋山河图秘密还得合璧剩山图,因为扇子才是真正点睛之笔!”

“我明白了。”周玉帆恍然大悟,一针见血地说:“对方冲着我们传家宝来的!”

“对了。”陈锦绣放下放大镜:“客人是谁?居然有如此之深的心机和城府!”

“夏槟。”

“我明白了,这件事儿交给我。”

周家确实拥有《剩山图》真迹。

那把祖传摺扇,周文锦把玩了大半辈子,甚至据此推测出了《无用师卷》大概轮廓。尽管如此,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无用师卷》,仅仅依靠《剩山图》也是始终无法准确找到神迹,成为周文锦长久以来的心结,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看看《无用师卷》。

周文锦输入密码,珍而重之地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那枝摺扇,一折一折缓缓展开,扇面墨迹正好一山一水,一丘一壑。

《春秋山河图》身首各异,教授将《剩山图》放置《无用师卷》旁边成为卷首,仔细欣赏,陷入沉思。

分久必合。

这是《三国演义》给予我们的启迪和智慧,也是《春秋山河图》几百年颠沛流离命运的写照,如今居然在此合璧,怎么不让人感到欣慰?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教授父子同这幅名画的深厚缘份。

今日之后又将别离,再次相见不知何日?也许终将不见,相忘于江湖,就让它们彼此再拥抱一会儿吧!

周文锦不是贪婪的收藏家,而是一个有着历史使命感的知识份子,此时此刻为了这幅传世名作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缓缓地抽掉了扇骨。

周玉帆一惊,伸手似乎想要阻止:“您干什么?”

“周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之举,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和体谅。”望着窗棂之外,教授取下白色手套:“艺术无价,不应该存有私心。神迹文明的真相,才是这幅名画真正价值和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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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在家吗?”夏槟来到桐花巷,按响了周家花园门铃。他抬起头,远处曲曲折折几枝樱花掩映楼宇飞檐,勾心斗角,耳畔传来飞机低沉嗡鸣,大雁排成人字形,往南飞去。

咔嚓一声,门开了,对讲机传来主人声音:“请进。”

夏槟走入花园后门,周玉帆在玄关处迎接,教授在书房见了神秘的不速之客。窗棂印出人物虚影,如同不为人知的皮影戏。

夏槟慕名而来:“冒昧登门,叨扰了。”

“客气!”教授泡了一壶上佳的云南普洱,童子造型的喷水茶宠胎质细腻,画意生动,浇上热茶淘气地尿尿:“老夫已经合璧无用师卷和剩山图。”

“谢谢您!”

“当初装裱剩山图,损卷烧焦部分从骑缝印处细心揭下一纸,重新接拼,修补,剪裁。为掩盖火烧痕迹,无用师卷将原本位于画尾的题跋切割下来放在画首。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勉强破镜重圆。”教授输入保险柜密码,戴上白色丝绸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修补完整的合璧字画,移步来到写字台前,徐徐展开:“不知兄弟是否满意?”

“您真了不起!”夏槟叹为观止,竖起拇指:“这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受教了!”

“过奖!无事不登三宝殿,裱褙只是破题,文章只怕还在后面吧?”

“教授就是明白人!”夏槟打了一个响指:“确实,这不仅仅只是一幅简单的画。”

周文锦望着《春秋山河图》的眼神,甚至出现一丝迷恋和神往:“你还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梦境。”

“不错!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真实目的。”夏槟起身,恭恭敬敬地将画作推到教授面前:“您是学院派,研究神迹文明的专家,能否帮忙破解春秋山河图密码?”

“好吧!老夫琢磨琢磨。”周文锦推椅而起,叹了口气:“明天我就回桂林了,如果尊驾放心的话,我可以带过去好好研究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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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车灯吸引了一只乱飞的蚱蜢,拍死在了挡风玻璃上。这只倒霉的昆虫吸引了周玉帆注意力,抬头望去似乎能够清晰看见蚱蜢断足和碎翅。奥迪车灯照射前方公路,咖啡色旅游交通指示牌显示,距离桂林还有一千多公里:“此后,家父带着那幅画回了桂林,却没有回学校上课。桂林电子科大传来消息,家父休假之后再也没有回去,时间已经过去一周。”

吴钗眉毛一轩,问道:“报警了没?”

“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我们向公安局报了失踪,可是没有一点消息。”周玉帆闪了闪眉毛:“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哪里?”

“家父在漓江之畔有一栋西洋别墅,曾经对我说想去那里养老。”

吴钗也有不祥预感:“你找得到别墅么?”

“去过几次,记不清了。”周玉帆手指那块咖啡色旅游交通指示牌:“休整两天,我要去一趟广西。”

吴钗望着前方,沉默不语,保持一贯冰霜美人形象。女人直觉告诉她,教授可能出事了。这件事很复杂也很严重,而且隐隐和无头尸体案子有关,不然他也不会放下寻找父亲时间,将精力消耗到神迹文明博物馆。广西桂林之行,刻不容缓!

两人回到省城,首先将车开去了小木屋。

“这个还你,在小木屋买的!”周玉帆下车的时候,吴钗将那卷带子扔到他的大长腿上:“对了,你有录放机吧?既然收藏这些东西,肯定有吧?”

周玉帆眉毛一皱,很反感对方扔东西的动作:“在旧货市场淘了一台,放置阁楼。”

“空了你也看一下,非常惊悚的恶梦,简直比恐怖片还要吓人!我不喜欢。”

奥迪亮灯离去,周玉帆回到小木屋将自己关在二楼阁楼,把那卷带子重新看了一遍。

“嘶!”猛吸一口香烟,他将烟蒂狠狠地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录影带记录基本属实,周玉帆亲身经历这段往事,算是半个知情者,然而没有那么强大推理能力破解谜题,苦苦思索没有答案,这么多年早已放弃追寻真相,彻底缴械投降。这盘录影带再次让他回忆起了记忆深处的那段历史,如同鱼塘深处浮出的死鱼,翻出白肚皮,泛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良久,他从阁楼角落储物柜深处拿出小盒子,布满灰尘,装着一些废弃老旧物品:铜镜,晴天娃娃,大框眼镜断腿,手绢画梅提诗……耳畔传来当年空瓶子话语:“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装着潜意识里的秘密。这个盒子也许是保险柜,也许是抽屉,因人而异。”

记忆碎片不停闪烁,这些早已尘封的东西轻易点燃触发,如同一段段黑色胶片在脑海中电影一般放映。由此,记忆闸门大开,回忆无法控制,如同决堤洪水滚滚流出!思念也像坟地野草一般疯长,在那早已荒芜和疲惫的心田,恣意蔓延。

此刻,记忆仿佛变成了一种伤人的东西,每一块碎片里都有着空瓶子音容笑貌,也有着早已付之东流的欢声笑语和酸甜苦辣……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爱你!”

这一瞬间,周玉帆痛不欲生!

而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人生果真如同《金刚经》所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迷迷糊糊之中,天蒙蒙亮,雪亮晨光洒入阁楼。周玉帆和衣而卧,疲惫睡去。

天醒了,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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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阁楼里,周玉帆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李梅在睡梦中捏他的鼻子。

“什么事?”周玉帆没有睁开眼睛,不耐烦地问,裹着被子转身准备继续蒙头睡觉。

“起来,太阳都晒屁股啦!”李梅收敛笑容,严肃地说:“小吴姐在楼下,她找你。”

“吴钗?”周玉帆从睡梦中清醒,翻身起床,洗漱完毕,下了阁楼,走出老式手动电梯:“这么早?”

吴医生精神饱满,一改职业女性西服套装装扮,身穿红色体恤衫和黑色牛仔裤,正在浏览原木书架外文著作,闻之取下耳麦:“缓过来没有?”

“满血复活。”周玉帆用zippo打火机点燃一枝香烟:“大驾光临,什么事儿?”

吴钗晃了晃智能手机:“我在网上预订了两张飞往桂林的机票。”

“这么快!”周玉帆眉毛一轩,黑色眼睛闪闪发亮:“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吴钗提起黄色帆布背包,冲他眨巴眼睛。她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女孩儿,没有太多话说,更多的是实干,这样的办事风格感染了懒散的周玉帆,变得雷厉风行起来!两人打车去了双流机场,办理登机手续,过了安检,飞机很快起飞。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在几千米高空,遥看脚下滚滚无际的万顷白云。

周玉帆在飞机上吃了饭,当透过机舱窗户看到那些平地拔起,形态万千的奇异山峰时,恍若还在小木屋梦中。桂林在下雨,山色空蒙,奇峰罗列,山与山之间各不相连,像老人,像巨象,像骆驼……飞机在山峰包围的机场震荡落地,两人打开手机,在湿冷细雨中走下舷梯。周玉帆开始试着导航:“家父退休以后,受聘担任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客座教授,经常过来讲学。”

“可是,你仍然找不到别墅具体位置。”吴钗怫然而叹:“你们的父子关系,的确需要修复和沟通。”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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