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晃几年过去了。

那段日子非常幸福,幸福得让人不敢去回想。

圆圆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漂亮、可爱。

自从秦小梅被确诊怀孕以后,我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干。接下来,我们就是焦急地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待她越来越小心翼翼的,深怕会碰伤她。每个晚上,她都会把衣服撩起来,看那日渐鼓起来的肚皮。我也看,津津有味地。她的肚皮就像一面圆鼓了。我看着肚皮上那细细的青黑色的花纹,用嘴唇小心地碰一下,赶紧又闪开。那样的一种心情,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怀孕了的她,在我眼里忽然变得漂亮起来,眼似乎也不怎么斜了,而且,有一点斜的时候,特别的诱人。有一阶段,我特别地想和她做事,真的。内心的那种特别的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会在我眼里特别的变得漂亮起来,我想绝不仅仅是因为怀孕。而且,我并不认为怀孕的妇女是多么的好看。但是,每当夜晚我提出那样要求的时候,她就会莞尔一笑,说:“那怎么行。肚里有宝贝呢。”

她这样说的时候,脸还会红一下。

我在她红脸的刹那,就更加的冲动。但是,我终于忍了。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怎么可能再做那种事呢?怎么也要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再说啊。她是我的老婆,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她偎在我怀里的时候,也会突然问那么一句,“你最近怎么啦?”

“我喜欢你。”我说。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知道,她过去在内心里是多么的苦。这么多年,我从来也没有对她说过贴心肉麻的话。她不指望我什么。她从不指望我什么。这么些年,她一直在家里默默地干活,操持着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务,而毫无怨言。她也是高兴极了才哭的,因为,我现在终于对她说了“我喜欢她”。她都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说了。她知道我很长时间心里想着别人,而现在这样说,证明我心里有了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受到那样的惩罚,也许老天爷从来就是不公的。那几年,我们一直很平静地生活,但突然间祸从天降!

怀了七个月的时候,一天,她提出要去县城卖些小东西,为将来生孩子的时候用。我不让她去,但她执意要去。她想给肚里的宝宝卖些小衣服。我说我去买就行,她说我不懂的,她一定要自己挑。

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我们遇见了老张。老张过去在剧团里是唱老生的,我同他并不是很熟悉。我在剧团当临时工的时候,同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他一直是默默的。他是个老实人。他看见了我们的样子,感到非常奇怪。“你好么?好多年不见了。”他说。

“还好。”我说。

“叫伯伯好。”我对女儿说。

“伯伯好。”女儿躲在我怀里胆怯地说。

老张对着我的女儿圆圆,盯看了好一会,说:“怎么不像你呀?”他说过之后,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改口说:“像你爱人么。”秦小梅笑笑说:“也不像我。”我冲老张眨了眨眼睛。老张一脸的迷惘。我小声几乎是耳语般地对他说:“我爱人过去一直没怀,我们领养了这个孩子。”

“噢——”老张这么一声。

“团里还好吧?”我问。

老张的神情淡淡的,说:“没什么好不好的。金团长退了,文化局邬副局长兼着。现在我们也很少出去演出了。现在谁还看戏啊?”

面对着老张,我已经没有惭意了。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情早已经平静了。我对自己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很自足。现在的小县城比过去漂亮多了,可是它再也没有我二十岁时看的那种感觉了。而剧团,对我也不再有多少魔力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

和老张分手后,我的心里还在想:一个人就是一个命,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也许,现在我这个样子就是命中注定了的。现在,我应该很自足,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对过去,我不必有任何后悔。

我们乘车来到了朝阳街。朝阳街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大部分商场全集中在那里。我们在商业大厦的儿童专柜,精心地还未出世的孩子挑选衣服。满眼都是非常好看的衣服。秦小梅对那些服装爱不择手。“这件好看吗?这件要是宝宝穿上,一定非常漂亮。”秦小梅不时拿起一件衣服,在自己的圆鼓鼓的肚皮上摊开,让我看。一件,又一件。那些营业员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她。

随身带来的大包装满了购买来的婴儿的衣服,单是婴儿的纯棉小汗衫,秦小梅就买了六件。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她从购买中获得了极大的幸福。原来我还想替她买一只戒指呢,结婚这么多年,我什么礼物也没有送过她。但是,她否决了我的建议,认为应该把钱全用来买宝宝的衣服。

那天她真的特别兴奋,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关于孩子,关于生育,关于对家庭的未来打算……全是无比幸福的憧憬。我要背着包,她都不让。她小心翼翼在抱着那一堆衣服,就像搂着一个孩子。

就在我们走出商场大门的时候,我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一个仿佛非常熟悉的人的身影。我扭头想寻找,却什么也没有。幻觉。我头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再看前面,发现秦小梅拎着包正穿过马路。

一辆汽车急驶而来。“不——”我大喊着。那场景就像是突如其来的恶梦,可怕极了。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那笨重的身体,就被撞出去十多米。鲜血,像霰弹一样地喷到了我的身上,脸上……包里的婴儿服装散开了,撞飞了,在天空中的风里飘着。

我发疯一样地扑到秦小梅的身上,大声地叫她,用力的摇她。可是,她已经成了一团血人,毫无知觉的血人。她的灵魂一点也没作停留,突然就飞走了。我大声地哭了。我伤心地哭,撕心裂肺地哭。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本来我们是说好了的呀!她走了,对我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她有话。她不想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死。即使在我过去把她抛下,让她在村里村外那么多人面前蒙受了那么的屈辱,她也没有想过要死。现在,她而且终于又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她更不想死。她不想死,简直就有一千条的理由,一万条的理由。真的,我现在对她也好了。她是知足的,幸福的,她绝不该死。数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躺在我怀里还突然甜甜的说:“我现在真知足了。我没想到你现在对我这样好。”

那一幕我永远也不想回忆了。

我后来昏死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我像是疯了。

在县城里。在处理秦小梅事故的过程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默默地流泪,傻了。这样的打击对我太残酷了。那幕悲剧惊动了整个县城。周翠莲出现了,她积极地为我去和人家交涉。好几次,我哭得晕死过去,人事不醒,躺在了医院里。她还联络了过去团里的一些人,到医院看望我,安慰我。事情的结果是,对方赔了一些钱。我对钱不感什么兴趣。人死了,再多的钱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最后还是接受了,因为我知道,这事实上是秦小梅血的代价。

周翠莲知道我家里有老有小,怕我出意外,坚持和另外两个人(也都是我过去在剧团里所熟悉的)送我回到村里。她劝我哭,大声哭,可是我就是大声哭不出来。

家里静得像死过去一样。妈妈在听到秦小梅的消息后,一下就跌倒了,是邻居们赶紧拔她的头发,好不容易才把她的一口气拔上来。半昏半醒中,她突然就拉住了我的手,抖抖索索地对我说:“铁锹,是不是你爸爸要把你领走?”

“没有啊。”别人这样代我回答。他们都知道她糊涂了。她这样的年纪,哪里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呢?妈妈哭了,老泪纵横,“铁锹,实话对你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我像没有听见一样。

周翠莲在一边搂着我的女儿,长吁短叹,不时地擦泪。“可怜的乖乖,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你跟我走吧。跟阿姨走,好不好?爸爸一个单身男人,带不活你呀。”

圆圆怯怯的,半天又偎到我的怀里。她现在什么还不知道。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对“死”这个词,她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

我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捧着那堆新买的婴儿服装发怔。听不到秦小梅的声音了,看不到她在屋里挺着大肚子来回走动了。我想她,想她对我说过的一些话,想她看我时斜斜的眼神。这个世界上,她是最疼我的女人。可是,现在她突然就没了。生活,不再有一点意义了。

在周翠莲他们走掉的那天下午,我来到秦小梅的坟前。她的骨灰盒安葬地点和我父亲的靠得不远。我看到坟上已经生出了些青草。夜里,我一个人捧着那堆衣服,在床上慢慢铺开来,看着。多么可爱漂亮的小衣服啊。秦小梅当时一件件认真地挑着,一件件慢慢地欣赏。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见了。我一个劲默默地流泪。突然,我有了死的冲动。我看到了墙角有一截绳子。它就像一条蛇,静静地卧在那里。以静制动。它在勾引我。我长久地盯着它。我下了床,走过去。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圆圆。我在回头间,看到女儿圆圆已经醒了,正用惊恐的眼光看着我。

“爸爸,我要你。”她用稚嫩的声音唤我过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扑过去,搂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10

周翠莲是个热心人,后来的不久,她又主动到村里来看过我一次。她非常喜欢圆圆,提出要认圆圆作干女儿,我一口就答应了。看了我那样子,她劝我到县城里去。她说县城里毕竟比村里要热闹,对我心情有好处。我不愿去,结果她帮我在一家工厂找了一个职业:传达兼花工。

我考虑再三,同意了。我想我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必须面对现实。二妹已经把妈妈接到南方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圆圆。周翠莲要我对孩子负责,让孩子去城里上幼儿园。在厂里我有职业,就能很好地抚养孩子了。

那工厂挺像样子的,在县城里算是大型企业。厂长跟周翠莲很熟,好像有点什么亲戚关系。厂长很照顾我,给了我一间单独的宿舍,虽然小,但是它毕竟是属于我和我女儿两个人的呀。活也不算重,只是没有多少清闲下来的时候。工资则相当于一个中等熟练工人。

晚上,看着熟睡的女儿,我越发想念秦小梅,想念她的斜眼,——那是一种特别的眼神。没有她那样的眼神,我是多么的寂寞啊!

秦小梅是不容易的。她嫁给我后,过过幸福的日子吗?我在心里这样拷问自己。没有!我过去是不懂事理的。可是,现在后悔也迟了。

“石榴花,红似火,娘在房中教训我,教训我,我不听,给娘打得没小命。

砖又硬,墙又高,急得情郎心发烧。

哥哥哥哥心别疼,我学耗子去打洞,一天打一尺,十天十丈长,我和情哥跑他的娘。”

这是云子过去唱给我听的歌,但是,它却是秦小梅真实的写照啊!在我第二次逃跑后,秦小梅家里的人都气疯了,他们一致认为要同我们家断绝关系。在乡村里,有什么样的耻辱比被人家抛弃更大呢?秦小梅的父亲认定我将来肯定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所以坚决反对她再到我家来。但是,秦小梅却坚决要到我家,陪妈妈一起过日子。她父亲就打她,认为她不争气,被人都抛掉了,还要去热脸贴冷屁股。一次,气疯了的她父亲把一根扁担都打断了,可她楞是没有屈服。

我不知道她过去是怎么想的,可是,现在一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感到心痛。

我感觉欠她很多,可是,今生再也还不起了。

让我更加感到不安的是,自从她去了以后,她居然一次也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白天的时候我总是不时在心里祈求:晚上到我梦里来吧,让我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然而她就是不来,就像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过她这个人似的。“一定是她觉得我过去对她不好,她伤心了,”我在心里这样想,可是,后来我对她挺好的,她现在怎么就不来看我呢?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呢?不看我,也应该看看圆圆吧。

一天半夜里,我被圆圆的梦笑惊醒了,她笑得咯咯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高兴。我都有些妒忌了。一种直觉,我相信她是梦到了妈妈。怀着一种好奇,我轻轻摇醒她,问:“圆圆,你笑什么?”圆圆半闭着眼,一半还在睡梦里,喃喃地,“别弄,妈——妈,胳肢我。”

我失眠了。那个晚上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天亮。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我老了,比过去显老,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这个打击对我太大了,谁能承受得住呢?

周翠莲对我们很关心,她不时会过来,看看我们的生活情况,问寒嘘暖。她是在可怜我。她有时那种态度,真让我感到受用不了。我不希望她过份的热情。她爱圆圆,宝贝得不行,简直比我还宝贝。有一天,她抱着圆圆玩,突然问我:“牛铁锹,你看她像谁?”

我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像谁?”我想不出来她像谁。她像她的亲生父母,只是我不认识他们。

周翠莲笑了一下,说:“像我。有点像我。像吗?”

两张脸亲昵地靠在一起。

的确是有些像,真的,眉眼有点像。

“像。”我笑了。是的,她们像。只是周翠莲老了,她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女儿。周翠莲这些年胖得厉害,眼角的皱纹也比较明显。她上妆,上得很重,就像在舞台上一样,也许,这对她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她的身上有一种很重的香水味。每次在她走后,我们的小屋子的香味,都好久散发不去。

我去过她的家,是厂里那天放假,她请我和圆圆去的。我才知道,她又离婚了。她的家很漂亮。房子的面积挺大,三室一厅,装修得也比较考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都是她的剧照。但是,拍摄者水平有限,效果不是很好。墙面是贴纸,客厅的地面铺着花岗岩。女儿圆圆很好奇,她在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就跪在地上,照来照去的。长沙发、玻璃茶几,大屏幕彩电……剧团虽然不行了,但是她的生活并不差。

“前面的孩子跟他们的父亲了,只有一个儿子跟我。一转眼读县中了,现在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周翠莲边说,边找了些巧克力给我女儿吃,“来来来,阿姨给你吃好吃的。啊,真乖!”夸奖似地抚摸着圆圆的头,——“我现在就特别想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真好。”

“我离婚后,现在就特别爱回忆过去的事情。”她说。

“人这一辈子其实没有什么意思,什么都是假的。”她说。

她说:“只有自己过好了才是真的。”

“你挺爱你这女儿的。”她说。

“她是我的希望。”我说。

“你真的不想再结婚了?”她问。

“不。”我说。我现在觉得这个样子很好了。临来县城的那天,我和圆圆来到了秦小梅的坟上,面对着她,我在心里发了誓。她的坟上不知为什么长了很多荆蒿,非常茂盛。这种荆蒿只有沙地才生长,墨绿色茎叶,秋天时顶部会结出苍黑色的细籽,但它不会开花。而且全是剌。村里古语说谁命苦,就会说“你就像荆蒿一样。”我在心里突然感到很忌讳,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有这样的印证记号?我要把它们全部拔光。可是,那天我手上拔得全是血,也没有把它们全部拔除。看着倒在脚下的荆蒿,我在心里说,“我一定好好带着圆圆,我不会再结婚,除非这荆蒿开花。”当然,荆蒿开花是不可能的。

“要是云子呢?”周翠莲突然问。

我怔了一下,苦笑了一下。不。一切都过去了。当然不。为了过去的事,我伤害了很多人。我失去的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什么。是的,我这个人是不是就应该是苦命呢?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也许是的。特别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妈妈最后告诉我,说我是他们在县城医院里领养来的。我一下子成了没有根的人。我就像被谁突然地架到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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