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蝌蚪

楼听还是回来了,天已经黑透,又撕出薄亮,甚至有了破晓的痕迹。还是那个挡路的小野狗,还是那件脏得入不了眼的军大衣。

站在陈余对角线的楼听整洁体面,换了身衣裳,觉也睡足了,“不堪”总是忌惮地绕过这样的人,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陈余又窜起来,这次往反方向跑,几乎要撞进楼听怀里,楼听当然避身躲了,只不过狗崽初具慧根,竟停在三分地外,从大衣里掏出那个纸袋,重,不知道有没有水壶重?陈余两手端着交了出去。

楼听面无起伏,垂着头不说话,唇线抿的很紧,视线落在陈余脸上,以月为灯,那双眼睛像汪水,黏稠的蜂蜜挖出一块在凉白开里搅合,怎么化呢?化不开,还是固的。

陈余的眼睛就是这样的一汪搪瓷碗。

楼听没接,略过他径直上楼了。

陈余听妈妈说过很多次,楼听、楼听、楼听,有出息,有出息,有出息,想来是不缺。于是那叠钱寂寂的,被安放在自己的床底下,陈余想等楼听没出息了再拿出来。

然后陈余又开始烧水,又开始给茶缸子蓄水,又开始啄水。水雾缭绕,他看着楼听换了套新床单被罩,铺平褶皱时还展出一截劲瘦的腰。

楼听做事细,一点儿欠缺都容不得,委身站在床边整理半天,身上雾灰色的羊绒衫忽长忽短,那把腰上的肌肉也忽起忽伏。

不知道是从哪买来的四件套,节日限定似的,姹紫嫣红,枕皮铺开了正中还有个圆圆框框的“囍”字,被罩上还绣了对绒面的金童玉女。

楼听应该是嫌弃,歪着头活动脖子时“啧”了一声,倨傲地、自嘲地嗤笑。

陈余又开始烧水,这次他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了暖壶,大红色的暖壶,把手没了,断截面鳞栉突起,像风化多年的鱼刺。

热水只倒了三分之一的深浅,用源源不断的自来水兑满,大红色的盆,底圈已经磨损出粗糙的白印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相信塑料也会生茧。

陈余用肥皂洗了很多遍,很多遍,过度清洁到皮肤干渴的程度,直到有限的热水全使用殆尽了,他才走向喜庆的床。

房子小,两室一厅。这屋里就这么一张床,楼听躺在上头,艳俗的红蒙了大半张脸,眉眼纤长,无端有几分消融的缠绵,像喝完交杯酒的新郎官。

陈余觉得不该难为情,因为这是自己的床。陈余又觉得自己脸皮厚,因为这之前是楼听的床。

于是他们躺在彼此的床上,钢板一样的服刑的喜床。楼听在太阳光透来的第一分钟、第一秒钟,说出第一句话。

他问:“几岁?”

“十岁。”紧接着“四年级。”

“嗯,你妈呢?”还是没忍住问这个。

“妈妈,打工……”陈余对这种工作已经有了黑白之分。他发现自己回答的很含糊,酝酿了一会儿,把这三个字礼尚往来还回去。

“你妈呢?”

“死了。”

噢,死了,他夏天从河里捞的蝌蚪也死了。陈余紧闭的目光里有无数条蝌蚪游动,在河边冷硬的鹅卵石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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