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炎颇感乏味地松了手,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还抵在晏乐下巴的指尖,此刻已支在自己的唇沿,来回摩挲。
丝丝锈腥气,随着那一阵微妙的风,时不时地往他鼻子里钻。
他虚眯着眼,目光虽仍停留在这小修士惊愕的脸上,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千年前,他想焚了这人间时曾放了把大火。
群山之下四处慌跑的人群,除了皮肤灼烧的焦烈气。
还散发着另一股特殊的气息——
铁锈
世间生物都不曾有的气味,独留给了人类。
可众生既皆出自造物者之手,那祂手中这杆秤,就偏不得任何一方。
所以人类的血,能激发妖魔最原始的兽性。
如同生物链不可或缺的一环,他们数量多,却最弱,轻而易举就能被捉到手。
池炎站在巍峨山巅,目色无波。
袍袖裹来的风,卷起阵阵灰白的烟雾,他扬起骨节分明的掌心,将烟尘扇至自己的鼻息下。
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那双青灰色的眼眸已覆上一抹艳色,赤若红光。
……
若他最初焚这人间是因了仇恨,那他当今贪婪吸食的模样,便是因了心中的欲念。
真正的、纯粹的,为了欲望的杀戮。
指尖的摩挲在唇角倏停,池炎薄唇微张,粉红舌尖就顺着指纹洇散的血丝,缓慢舔舐。
这的确是独属于人类的气味,就算他囚困于此上千年,世间炼就傀儡皮的技术,也难以达到他的万分之一。
能将五官仿个七八分勉强算作中等,若再加上皮肤质感,已难倒数众人。
毋宁说连肌肤之下的血肉、甚至气味都这般相似的。
他都做不到,更何况这区区修士。
原以他同那红衣白裙的流浪神一般,是被挖空魂识做的傀儡皮,却不想他的资质真就这般平庸。
至于他是如何能入得了他的幻境,池炎也懒得再猜了。
毕竟按他这修为,打坐时出出神,或生了个别的什么念头,随意坠到一处陌生的幻境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心中结论一下,他方才因兴致而上扬的眼角,此刻又恹恹地耷了下去。
“无趣。”
池炎垂了手,抬眼朝自己锻了千年有余的锁链望去。
从一至底,每往下锻造一层,气味都按他记忆中进行了改良。
可当他再次亲闻人类的血液,哪怕只一丝一缕,都顿觉这仿造的铁锁恍然失色。
他背过身,正准备用着这缕意外得来的血丝,对他的锁链再改造一番。
却不想池炎一动,把一直呆愣在枯树下的晏乐吓得不轻。
他还摸不清此人欲意何为,就见他袍袖忽甩。
晏乐手一软,撑住上半身的掌力顿消,骨碌碌地滑坐而下。
“叮…叮叮——”
光辉夺目的金铃,先是从他的怀中掉落,铃舌悄然触地,清脆声响极为突兀。
而后又顺着一股向下的引力,朝前滴溜溜地滚去。
叮叮当当地脆响如青石板上散了一地的串珠,哗然地往前奔。
晏乐睁大眼,耳畔悠扬响声愈散愈远,最后堪堪停在了银发垂地的身影脚边。
“……”
晏乐“咕嘟”咽下一口唾沫,本是挣扎着想起身去追,现下心头一紧,重又坐下了。
他是想同那躺倒的傀儡皮一样,装个死,明哲保身。
奈何这铃铛,嫌他命长……
渡着神尊灵气的金铃,顶端系着一根红绳,在这邪气漫天的空间里,显得尤为亮眼。
哪怕周身萦满了灰白的烟尘,它仍是不顾他死活的,朝四周折射出璀璨的金光。
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他转身时出,他就算并非真的想偷袭,此刻也是百口莫辩。
晏乐白眼一翻。
好消息是他现在不用装死了。
坏消息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真死了。
一贯熟悉的气息伴着一连串的响声,自脚边悠扬向上。
池炎眉头微动,目光刚朝斜下方望去,一双白皙瘦弱的指尖,便先他一步触及铃身,顿了片刻后拾到了掌中。
纤巧的晶莹之物,静静地躺在知秋的手心。
浑身霎时清凉一片,她怔然地望着透亮的铃身,映着自己一时惊愕的脸。
恍然间,顺垂于身侧的长发轻晃。
一阵“呼啦”声响擦过耳畔,她仿若,听见了久违的风声——
周身是呼啸而过的寒风,她深吸一口气,嗅到了独属冬季的凛冽。
可她却不觉冷,头顶暖阳透过云层,倾洒了全身。
她盘腿坐着,身下似乎是一团柔软的云,正托着她的身体悠悠地飘至远方。
垂落的眼睫空隙,随着身侧飘忽不定的光线映过眼帘。
一明一灭间,耳廓上方忽擦过一丝特别的触感。
如冰棱般锋利的寒意轻巧地刺透脖颈,她陡然一惊,旋即又被化开的暖意层层包裹。
那是…人类的体温。
她讶然地向旁侧转过视线,一只修长白皙的指尖无意地抚过侧脸。
捻过她耳际散落的发丝,拢至脑后。
一股熟悉的牵引感侵袭而来,她下意识地垂落视线,看向空空的掌心。
“啵呲——”
头顶忽一声轻响,她只觉一段柔滑的水流自发丝间倾泻而下。
身侧的风适时扬起,几缕碎发卷至脸颊,清凉的触感通电般,麻酥酥的……
她嘴唇翕动两下,发不出任何声音,空空的掌心忽闪出一个莹亮的浅蓝水珠。
它静默地翻滚,如跳动的脉搏。
眸光方挪开的一瞬,她听得一段熟悉的话音。
“不苦。本就是给你的。”
像一阵婉转的冬日雪风,毫不犹豫地奔向消融它的春天。
余光里翻飞的素白袍角停在眼前,她捧着那颗蓝水珠痴痴抬头。
却不知何处忽然窜出一把火,将那抹白烧成了赤红,鼻尖泠冽的香气瞬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闷呛的灼烧气息。
她仰着头,在烈焰晴空的照射下,她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是——
“知秋?”
池炎望着少女眼角莫名沁出的晶莹,眉心微蹙。
两根手指刚探至她的掌心时,她猛地一收,在看清他的脸后,错乱呼吸才逐渐平稳了下来。
“你就是知秋?!陈…陈知秋?”
知秋转过头,循声而望,就见滑坐于枯树底下的男人此刻已撑直了身。
惊愕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晏乐太惊讶了。
眼前攥着金铃的少女,他只在刚见到梵祝时草草地瞥过一眼。
那时她背对着她,如瀑般的及腰黑发将她瘦弱的身板遮去了大半。
他曾想过她也是个被挖空的傀儡皮,或是幻境里生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