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欲妖受欲望所困,一旦陷入迷局便难以自拔,对所渴求之物更无抵挡之力。

是以,倘若太子真的是欲妖的话……

萧淼清思忖间门耳畔传来宫人抬着坐撵的错杂脚步声,人已经从宫墙角落走出,抬头看向了坐撵当中端坐着的太子。

“殿下。”萧淼清温声开口。

此处并非什么紧要之地,距离皇帝所居宫殿要两刻钟的路,萧淼清出现在这里可以说寻常,但也足让太子面露惊讶。

“小道长怎么独自在此?”太子的目光在萧淼清身后逡巡几下,确认了周遭的确无其他修士,面上的惊讶转为些微笑意,并且抬手示意宫人停下。

萧淼清往后退却半步,露出犹豫的情态:“只是想要在周遭转转,看看宫墙绿柳。”

宫墙是有,绿柳二字用在这里却很勉强。周遭的草木一岁一荣枯,此时俱都是蛰伏之态。这话就好似一句漏洞,太子却没抓这样的细节,只是依旧笑意不改道:“怎么不叫宫人陪着?这周围有些景值得瞧,有些去处却没甚趣味。”

“我是想过的,”萧淼清道,“只是问了几个宫人都很迟疑,又说唯恐怪罪什么的,我觉得他们的样子实在无聊,便自己偷溜出来,未想还没走多远便遇上殿下了,还望殿下别怪罪。”

太子似乎欣赏萧淼清的直白,朗声笑道:“宫人有顾虑也是常理。”

萧淼清颔首说:“是这样,但话说到这里,殿下可有空陪我四下稍微转转么?”

旁侧的宫人原本自两人开始对话的时候就如死了一般沉寂,然而也可能也没想到萧淼清会直接要求太子殿下相陪游玩,一时竟有一两个侧目看向萧淼清的。

太子也有意外之色,然而并未迟疑便点了头:“也好,我正无事。”

他坐在高处,垂眸望向萧淼清的目光深邃,好似未落雨之前沉闷压下的乌云,遮天蔽日将零星光点包裹在中央。

萧淼清转过身去,只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仿佛毫无所察即将被吞入腹中的弱枝。

与上次晚宴上萧淼清被作为祭品的初见有异曲同工之感,使人不仅生不出防备,反而无比垂涎。

太子的手掌紧紧掐住坐撵的一截木料,指尖瞬息间门便嵌入进去,坐撵一角分裂,发出轻微咔哒的声响,被风卷到远处,背离了原本的行进方向。

——

皇帝的寝宫外,宫人面色麻木地端立着。太子妃亲自端着一碗散发着热气的药汁从长廊一头走来,到了殿门前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住,毫无顾忌地拿过太子妃举着的餐盘中的药碗于鼻端闻了闻,又试了试药性,这才慢吞吞拜访回去,默不作声给太子妃放行。

太子妃面对此举无动于衷,显然已经非常习惯,她的面色自然也透着麻木,更多的是认命的无奈。

然而就在太子妃端着药碗走进殿内,才往前几步便被旁侧忽然出现的人影猛然吓了一跳,脚步当时顿住,沉静的眸中出现一丝意料之外的慌乱与

不解。

不过太子妃并没出声,而是顿了顿后继续往前走,仿佛自己并未看见不该出现在殿内的张仪洲与邵润扬两人。

倒是门口的宫人好似注意到太子妃脚步的顿挫,伴着疑惑探头进来。但等他们露头,便只看见太子妃纤薄的背影。

待太子妃走到内殿有屏风隔断之处,张仪洲和邵润扬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待。而原本在里面的两个宫人则软倒在地上,正处于无知无觉当中。

皇帝在床内侧由薄纱帘遮盖处,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形,间门或传来一阵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响,仅仅以耳闻便能感觉那生命力不可控的流逝感。

张仪洲他们虽然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出现之初似乎就与太子妃形成了某种默契。宫人倒地,太子妃也无意将药汁立刻端去给皇帝,邵润扬顺手接过来将药汁倒了一点在手背,先是闻了闻,而后又抿了一口,三两下分析出这里头的药性。

邵润扬与张仪洲对视一眼,无声传递出信息。这药汁倒说不上有毒有害,从方子上看甚至可说是补药,但照皇帝一日三碗的吃法恐怕只能起到反效果。

张仪洲抬手在屏风之外的地方凝出一个结界,而后才开口道:“陛下。”

太子妃走到床头将薄纱帐掀开一角,又扶着皇帝坐起来。皇帝与上次见时相比似乎更老了几分,眸中迟暮的光都快消失,不过他看见张仪洲与邵润扬时眼睛还是亮了亮。

张仪洲目无波澜,再开口时却吓了邵润扬与太子妃一跳:“或者我该叫你殿下?”

邵润扬不解:“师兄?”

太子妃却是极其惊讶,甚至面露激动,好似一下有了活气:“道长,你……”她三两步走到张仪洲面前,忽然直接跪了下来,“求你救救殿下。”

不消其他印证,太子妃已经给出了答案。

邵润扬的脑袋一转,也渐渐明白过来,之前观察到的诸多奇怪之处也豁然开朗。

当今皇帝与太子之间门与其说是身份错位,不如说是躯壳错位了。年轻的躯壳被衰老的灵魂占据。

张仪洲原本也并非十二分全有把握,但结果验证了他的猜测。只是面对太子妃的央求,张仪洲却摇了摇头:“有因有果,不想干的外力难以介入。”

太子妃原本见张仪洲一下就猜出了外人难以相信的结果,以为能抓住一丝生机,却没想到张仪洲给她的答案却依旧消极,当下面色比原先还多了几分死去般的颓丧。

邵润扬已经上前为皇帝诊脉:“这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吗?”

太子妃颓坐在地上,眼眶里大颗泪珠滚落。

皇帝的声音好似被压在嗓子底,无力也无声开口,只能由太子妃代劳。

太子妃起身坐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我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某日阿恒得召去见了陛下,回来后便好似换了个人,而后陛下称病,我逐渐感到阿恒的不对劲……总之待我确认时,阿恒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他与陛下竟然真的换

了个身子,如今只等阿恒这副躯壳死去,一切就再没有更改的可能……”

太子妃的话杂乱无章,但已经足够叫张仪洲他们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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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用了某种方法改换躯壳,夺去了亲儿子的身体。依照曾经老皇帝对太子的宠信,如今老皇帝要是死了,太子继位顺理成章,他的统治完全可以再延续几十年,外人还看不出一丝破绽。

“但是,”邵润扬有些疑惑地开口,“你说等这躯壳死去……可是我现在所探寻到的脉象,这具身体并无死气,相反却好似有一股生机被压在最底,绵绵延续来,是长生不死之意。”

修士们的寿命比常人要长很多,随着修行加深脉象也会不断变化,邵润扬自然学过。皇帝身躯的脉象不仅没有死意,反而还有长生之感,与太子妃的话完全相悖。

太子妃与被困在皇帝身躯里的太子都露出不解来。

“这怎么可能……”太子妃喃喃。

张仪洲也探手为孙恒诊脉,得出的结果与邵润扬无异。这的确奇怪,但并非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

张仪洲言简意赅道:“太子妃前面提醒过我们三神庙,想来应该也知道神君之事,当前诸多乱象追根溯源都出自神君信仰,我想若太子殿下想要回归本体也要从那里溯源,不知太子妃可晓得最初那一尊运到京城的神君像现在在哪里?

之前主持说过最初的那一尊神君像被某个贵人请回,我想京城之中除却皇族应该再找不出这样地位的贵人吧?”

神君像既然不在神庙当中,大约便在皇城里头。只是皇城之大,除去外头可见的恢弘建筑外内里不知藏着多少密室机关,外人想要找到一尊神像并非易事。

太子妃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头却不住摇晃:“我并不晓得……”

倒是孙恒挣扎着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想要写下点什么。

太子妃见状立刻去拿来笔墨,孙恒却未执笔,只以自己的指尖沾着墨汁在纸张上写下“飞霞宫底”四个字。

仅仅四个字便叫他几乎脱力,喘着气闭上眼睛再难动弹。

张仪洲和邵润扬得到了明确的宫殿位置,自然要离开。张仪洲看了一眼孙恒,许诺道:“我们会尽力拨乱反正。”

——

萧淼清双手笼在袖中,歪头看着宫墙上一点斑驳的落漆,头也不回地问太子:“殿下,这墙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

宫人已经带着坐撵离开,远远只在后面跟着。萧淼清和太子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宫殿角落,此处还留着残绿色,从墙角露出犹自泛绿的矮草。

只是那草在太子走近的时候,肉眼可见改换颜色,不到几息功夫便枯萎下去。

太子没有说话,萧淼清却又开口:“欲妖以其最渴望之物为食,欲望外泄的时候无法自控便会吸纳影响到周遭,为殿下你抬撵的宫人的年纪约莫比我大不了多少吧,可他们看着比我大了几个辈数。”

他说着转回身看向太子,太子冷笑一下,手已经伸向了萧淼清:“既然你都明白,也就不消我再说什么,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

太子一把握住萧淼清的手,却没想到萧淼清不闪不避,那双原本藏在衣袖下的手就叫太子直直紧握住。

萧淼清清凌凌的眸光似乎穿透了太子,从他的眼眸里太子好似看见了自己原本垂老的躯壳,使他感到一阵无端的惶恐,手下更施力想要吸纳萧淼清身上的生命力。

依照晚宴那天萧淼清所展露出的实力,当下他应该极好拿捏。然而太子没想到,自己握住萧淼清的手掌下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好似有什么不该被吸纳入体内的东西被吸了进去。

五行相同,生到死也不过是一瞬间门的转化。太子没有从萧淼清身上吸到任何生气,反而越是焦急越是将身上的生气呈送出去。

刚才失去生机的野草慢慢从枯黄转为了翠绿。

太子惶然松开手往后大退了好几步,他瞪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萧淼清:“你用了什么法子!?”

萧淼清不给他退后的余地,身后的佩剑已经出窍,抬手便抵在了太子的喉管处,只要轻轻一下便可以叫鲜血喷薄而出。

太子的步子顿时止住,然而却并没有顺从的意思。他伸手将自己颈间门一物拽出,口中飞快默念什么。

萧淼清还未听清,便忽然感到一阵狂风吹来,逼得他不由松了剑尖。

然而等风停下,太子与他之间门多了个萧淼清全未想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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