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败棋

热闹的街口正中央,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车身漆黑,有些陈旧,沿着街道慢悠悠颤颠颠地行驶。坐在马车前的车夫衣着朴素,灰扑扑的衣料还透着几分寒酸。那车夫貌相普通,只是左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格外狰狞。

车夫停下马车,向马车内低语了几句,随即下车拦下了一位路过行人——正是方才喊着要见一面那贼人的络腮大汉。

那车夫神情冷淡礼貌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前方发生何事,为何如此吵闹?”

络腮大汉上下打量了那车夫几下,语气不怎么在意,许是还有急事,说话也急了点:“害,不就是贴告示抓个贼么?”

“什么贼这么大阵势?”车夫依然穷追不舍。

“不就是护国公府今早遭贼了嘛,满京城通缉呢!”说完那人正欲离去。

胳膊却又被车夫拉住:“护国公府?可是西街的定西大将军府?”

络腮大汉奇道:“你这人也是奇怪,不是从外地来的吧,颖京不就这一个护国公府吗,还能有哪个护国公府?”

车夫顿了顿,再度询问:“不知兄台是否知晓详情,烦请告知。”

那络腮大汉瞬间警惕起来:“你打听这么多事做什么?人家大将军的府邸我一个平民老百姓你问我这么多?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说罢正欲抽手走人,却发现在那个车夫的拉扯下他的手臂纹丝不动!

大汉显然是个急性子,瞬间暴躁起来:“你这人忒不识好歹!赶紧给我放手!我说了不知道其他的,你还不讲道理了是吧!”

他挣扎得脸红脖子粗,却硬是没法将手臂挪动半分,急眼了干脆上去就是一拳头直朝车夫脸上挥去!

可那一拳头还没到脸上,竟被那车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大汉两手皆被锁在胸前,动弹不得。他急得破口大骂,具体什么混话也听不清,只知是骂人的脏话。

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太聒噪了。”

闻言,那车夫眼神瞬间一变,眉宇间阴鹫狠辣,他闪电般地腾出一只手作爪状,在那大汉惊恐的眼神中向咽喉处袭击而去——

眼看竟要贯穿咽喉!

“哒!”

电光火石之际——

一枚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越过繁杂的人群和喧嚣的街市,在空中似箭一样,划破秋日清冷的空气,精准地打上车夫的手掌!

“嘶——”

车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他因为疼痛不得不撤了招式,连带着另一只掣肘大汉的手也散了力气。

“我去、我去!你这个人有病吧!啊!?有毛病啊!”

大汉这才后知后觉死里逃生,庆幸和愤怒参半,连连后退至人群之中,指着那车夫破口大骂了几句,又认怂地一溜烟逃失了踪影。

车夫脸色阴郁停在原地,向马车里的人抱拳弯腰:“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卷起马车棚顶上的梧桐叶,飘悠落在地面。

场面安静了片刻。

一只苍白的手自马车里伸出,手上的青筋若隐若现,那手的主人撩起半边车帘,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男子身着朴素的青黛绸缎长袍,微微欠身。马车里光线不够充足,他坐在阴暗的角落看向阳光下街巷繁景,灿烂的阳光映在那人眼中,了无趣味生机。他生了一双长眼,狭长冰冷,毫无情绪,却无端生出一股阴鹫。

细眉长目,男子的长相尚算清秀。

他缓缓开口向高处道:“在下知晓阁下武功高强,必能听清在下所言。阁下功夫了得,在下实在钦佩,不知可否求得一见?”

四下安静。

忽然,自高空某处传来一道低沉清朗的少年声:“我看阁下心狠手辣,险些伤及无辜。志不同道不合,还是不见为好!”

楼破岚蹲在高处阴影之地,撂下这句话正准备施展轻功跑路,谁知那年轻男子竟又道:“在下乃沐氏子孙,遇上家事难免心急,若有误会之处,恳请阁下多见谅。沐骁在此率先赔罪了。”

此言一出,楼破岚微怔,又看见男子走下马车,向四周空旷处作揖行礼。

这么巧的吗?

楼破岚方才正在高处看告示,并未注意此处动静。正欲离开之际,他碰巧看见这位男子纵容手下当街行凶。

长得还算清秀,人模人样的……怎么尽不干人事呢?想想看他家大小姐平时为人作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出手救回一条人命。

没想到……这孙子也是沐家的!

想起不久前坑了人家二房五万两白银,他看沐骁的眼神竟多出来一分同情:小伙子,知道遭贼的正是你们府上不?

楼破岚蹲在暗处,思绪百转千回,很快理清了思路。

沐骁久不在京城而名声在外,如今回京竟这般低调神秘……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大致能猜出几分:定是暗地里出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那厢沐骁见过了许久也无人回应,皱了皱眉,正准备回马车上,又听见那个少年声道:“若是家事自然可以理解,我便不再追究。至于见面一事,阁下想谈何事不妨直说。”

这道声音很奇怪,光凭正常人的耳力去听,根本听不出自何方传来,何况沐骁儿时便落了耳疾,耳力不及常人一半,更加分辨不了方向。

他也只好四周张望,斟酌开口道:“在下见阁下的武功高强,手下人相形见绌,不知阁下师从何处,欲让手下人多见识见识。”

楼破岚暗暗轻嗤一声,大致已经猜透这厮想要做什么。

这沐骁干的是什么勾当这么缺人手?挖墙脚竟挖到他这了?

少年眼珠一转,脆生生回应道:“我本是自学成才,什么从不从师的,江湖游勇罢了,安闲自在。”

沐骁闻言声音中竟透出几分激动:“不妨向阁下直言,在下正在谋策大事,若是有幸得阁下相助,必能马到功成!日后事成,自备大礼相待!”

“哦?说来听听,谋策什么大事,需要我这种江湖草芥相助?”那道声音似乎对这件“大事”格外感兴趣。

沐骁却在此时沉默片刻。却也只是片刻,他便说道:“阁下若肯与在下相见一面,在下自会告知。”

楼破岚扯起嘴角,暗自冷笑一声,提了包裹踏在屋脊上转身掠出,临了丢下一句:“那也没什么必要了,我先走一步,你且随意。”

话音刚落,四周卷起一阵清风,梧桐叶落如雨下,沐骁却能清晰感觉到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位高人已经一走了之了。

沐骁沉下眼眸,一双手捏在身侧,一言不发地回到马车上。

“……去景王府。”马车里穿来沐骁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

…………

“咕咚咕咚——”

暖香氤氲的少女闺房里,只听见有人灌水的声音。

灌下整整一壶茶水后,少年这才意犹未尽地一抹嘴角感慨道:“舒服!”

随即他又大咧咧地一掀衣袍坐在地上,朝依旧在懒散翻书的少女抱怨道:“你不知道,方才我与那厮周旋片刻,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差点渴死在半路。”

少女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干脆合上书卷,撑着脑袋,与他对视起来,大有认真听他抱怨的架势。

他一愣,张口继续抱怨道:“我方才已经去了一趟北街,累死累活拼命赶回来,任劳任怨灵活机动,大小姐也不表示表示……”

少女坐在宽大的椅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耍宝,也不出声。

许是被那双桃花眼盯出了几分尴尬,少年抱怨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干脆咧开嘴冲少女干笑起来。

沐河清撑着脑袋问他:“跑去了北街,东西还没当完,我猜猜……你是爬过去的?”

少年一听不高兴了,瘪瘪嘴,委屈不满道:“不是赶回来给你说事儿嘛!大小姐,别凶人。”

沐河清闻言一笑,温柔而亲和:“那请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如此紧急?”

少女的笑容,眉眼弯弯,却令人毛骨悚然。

楼破岚尴尬一笑:“……大小姐,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实不相瞒,看你笑成这样,他更慌了!

楼破岚收起不着调的表演提示道:“我们还是说说正事。”

沐河清收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凝神倾听。

楼破岚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在北街碰上你兄弟了,是叫沐骁没错吧?”

北街。

沐骁。

沐河清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然放大。

长悦阁内落针可闻。

少女的双眼迟钝地眨了眨,睫毛轻颤,一双眼深如寒潭,冷如玄冰。

“果然啊……”她缓缓出声,嘴角却扬起细微的弧度。

沐骁,便是陆修尧埋在护国公府的那枚棋子。

沐河清端起茶盏,氤氲而上的雾气朦胧了少女的眉眼,看不清她的神情:“还有呢?”

楼破岚看着少女,不知所谓地轻叹了一口气,将其在北街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沐河清安静地听完并没有什么明确表示,只是不痛不痒地表扬了几句,然后把楼破岚……赶走了。

少年从窗户掠出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娇小的少女坐在座位上,唯有那双看不清情绪的双眼让他有些……心疼。

…………

是夜,月色无声。

一阵雁鸣惊醒了沐河清。

少年在昏暗中翻窗而进,走至榻前,悄声道:“大小姐,等了一晚上,信到了。”

少女翻身下榻,让少年点上灯,烛火微光中,她细细读信,沉眸静思。

熄灯之时,想起信上内容,她心情颇好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复又上榻。她枕在玉枕上,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

上一世,陆修尧下了这手绝妙好棋。

这一世,她便要把这手棋变作彻底的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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