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八年血仇

夜已过半,秋雨绵绵子规啼。

轻鸿楼二楼,还是那间雅室内,沉倦至极的男子褪去了半湿半干的青衫,倚坐在窗下的木墙边,身边的地面躺着那枚环佩,面前架着那张宝贵至极的古琴。

他枯坐着伸出手,缓缓抚上琴尾意蕴无穷的高山流水画。若是看得仔细,画里还顺势巧妙地刻上了“乘风”二字。

愿子日月乘长风,高山流水赏风景。

指尖轻勾,入手温凉,素色琴弦轻颤,发出泠泠如诉的一声。他的眸掠过漆黑的古琴身和山水图——他记得,小妹的那张琴似是画了明月沟渠。

然后……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他不再继续撩拨琴弦,收回手搭在屈起的双膝上,轻轻遮住了双眼。另一只垂落地面上的手轻缓地摩挲环佩。眼下他不再是那个机关算尽的人,没有阴谋,无心城府,唯有心痛。

他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走失了家门,找不回家人。漂泊寻觅,流浪似云。

门外忽有声响。

他听见有人拉开门,褚橙的声音在外头喊了一嗓子:“顾流云!我给你把炭盆拿来了!记得要将外衫烤一烤!你这般医术高超,别反而让自己着凉,届时中风大半个月没人照顾你啊!!”

他并未睁眼,闷在膝上装作调笑般地道了声:“多谢楼主。”

门外独角戏演了许久,许是喊累了,又听见这声不咸不淡的回应,这才关上门走远了。

屋内沉静了许久。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静谧的室内偷着几分懒散的磁性:“顾流云,还要自闭多久?”

倚在墙角的男子一愣,手瞬间落下搭在膝上,霍然抬眸——

身姿颀长的男子头戴斗笠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双臂交叠,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倦懒的模样。

顾流云苦笑着撑着木墙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失礼了,先生。”

戴着斗笠的男子怂了怂肩,漫步至茶桌边,屈腿落座,一派悠然。他颇为无聊地端起一个茶盏,晃了晃,见没有茶水,便有些恹恹地放下了。

逍遥先生撑着下颔,一截莹透的手腕似一捧雪般露出:“今日,见过陆修尧了?”

顾流云来到桌前,正欲拾起地上的青衫,弯腰的身形却一顿:“……是,见过了。”

他带着外衣来到那盆炭火上,放在精致的银丝网架上,眼中映出微微跳动的火苗:“果真像传闻一样,温雅俊逸,礼贤下士。而且,用情至深。”

桌前男子闻言,殷红的唇微弯:“你说,他若是得知手中这把所向披靡的武器竟是被心爱之人亲手所毁,会不会气得将一腔似海深情统统收回?”

不怀好意的语气,即便这人表情淡淡,却还是顽劣至极。

顾流云却愣住了。他匆匆将手中的青衫摊开在银丝架上,便走至桌前:“先生是说梨民窟……是陆修尧所培植人手?”

“一千八百号奴隶,数不清的交错暗线,竟系他一人所掌握?!”

“怎么?”逍遥先生依旧淡定:“我那位故人不曾与你说与此事么?梨民窟,乃陆修尧十五岁一手成立。”

顾流云双眉紧拧:“若我没猜错,王武是想借着这次生意将梨民窟的人带入颖京的地下市场,一旦在颖京扎稳脚跟,长明四境就几乎是他们的情报天下。”

“若是进一步发展……”

“加上禁卫军和二三十万常驻兵力,足以与逍遥骑相抗衡。”逍遥先生接过话头,语气却轻松地仿佛不是在贬损己方的军队一般。

对面人却已经火烧眉梢,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复又心存些许侥幸:“沐小姐这回也算是歪打正着解决了这一祸患……不对啊。”

他这才喃喃反应过来,随即眉心拧得更紧:“沐河清身为护国公府子女,连当朝皇帝都不知晓的消息……她又是如何得知?”

沐河清的态度极为明确,几乎是冲着梨民窟去的。他问过叶寒舟此事,那人却支吾着说不清道不明。若是偶然发现伸张正义,倒还好说;可若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梨民窟私兵的存在并早就计划着捣毁老巢……

尚未及他往更深处思虑,便听见对面那人懒洋洋来了句:“歪打正着罢了。小丫头,心眼儿好,运气这不就来了么。”

顾流云:“……”这话搁你你自个儿信不?

他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可是……”

另一人却眉眼舒展,深觉此事极为简单:“没什么可是的。她知道什么是她的事。只要小丫头与陆氏为敌,便是友、是助力,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只好点头,遂不再言语。

白衣男子见状,双臂向后一撑,语气有些无赖:“我今日是来取药的。”

“嗯行……”顾流云还沉浸在怀疑中,下意识地囫囵回应了一句。下一刻他似乎反应过来,双眉紧蹙:“等等,取什么药?我记得前几日才差人送去了这个月的药量啊。”

那人摸了摸头上的斗笠,轻描淡写道:“那些药不怎么管用,都吃了差不多了也不见效。”

顾流云:“……你不对劲。”不管用还吃光了?唬谁呢?!

“说吧,”善良的大夫咬牙切齿地质问:“这几日干什么去了?”

白衣男子从善如流地坦白:“那夜去堵人,未曾想更深露重,又吹了一阵夜风,身子给吹垮了。”

顾流云:“……你倒是诚实。”

“你是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状况吗?我能拿药给你吊着口气,你却要自己糟蹋这副躯壳,一定要拿这副身子开玩笑!”顾流云忽然爆发,瞥见男子纯白似雪的手腕和几乎裸露的青筋,他的呼吸竟有些紊乱。

“别生气啊,”那人懒懒地伸出雪白莹透的手:“给你打一下,解解气?”

顾流云几乎要气得背过去:“你这副身子骨一碰就散,还打你?祖宗我巴不得给你做个冰室天天供着!”

这人一直有这种怪病,似是一捧雪般易化易碎,除了冬季能折腾折腾,春夏秋三季几乎待在冰室里出不来。茶不能喝热的,食物一定要冷食,长时间与他人触碰便要难受,这么些年就靠着他这副药吊着一口气——这样的人,竟还敢出去吹夜风?

逍遥先生耸耸肩,复又向后靠去:“那这药,你是给还是不给?”

“给!全给你!吃光了拉倒。”顾流云恶狠狠地走至书架边,一边放着与形象截然不同的狠话,一边认命地拉开抽屉取出药包。那药包几乎是用银箔纸包裹,连方便提拿的线绳皆是温度极低的银线。

他将药扔在茶桌上,居高临下神色冷漠:“拿完药赶紧回你那冰屋子去,别没事出来瞎逛。”

逍遥先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恹恹的:“……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说罢,便撑着身子起来,长身玉立姿容赛雪。他轻轻用手指勾着药包上的银线,晃了晃:“走了。”

顾流云走至炭盆边,将烘干热乎的青衫披上,清透如墨玉的眸中倒影出明亮温暖的火苗——他认命地将火盆端远,生怕这温度让那人又难受了。

他弯着腰端起炭盆,又恢复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儒雅模样:“若是还缺这药,下次差人告知我一声,我派人送去。犯不着出来一趟。”

逍遥先生极为敷衍地点了点头。他走至门口,瞥见余光中的火苗,神情寡淡,眸中却划过些异样的反感:“眼下见着人了,能忍得住么?”

这话问得毫无头绪,顾流云却轻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在火旁,玉般的眼中也似藏着一簇火。

“忍不了,我也会忍。八年不够,便再等一个八年。我总会等到他死无葬身之地那一天。”

青衣男子的声音有些异常的冷,这种冷融入那簇跳动的火中,仍是不灭。

门口那人轻笑了一声,用磁性懒散的语气夸了一句:“觉悟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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