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不出李垣祠所料,宫中御医来了几趟,但都未诊出来泠皓中了何种的毒,只开了些凝神固气的方子,泠皓喝着嫌苦,偷着顺窗户倒了,仍旧整日卧床昏睡。

云梓辰这几天却忙得很。

他如今借住在泠皓家,身无分文,云家还没把这个月的份钱送来,云梓辰不想写信回家去催要。而且泠皓也是因为在扬州接自己才受的伤,云梓辰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便将几张自己得意的画作送给了泠涅,当做是借住的薄礼。

泠涅命人将画好生裱起来,挂到了自己当值的班房。有来询问的同僚,便跟人鼎力推荐,于是没过几日,满朝廷的官员都知道了泠府住着个很会画画的白衣云公子。

接着花高价求画的人便纷至沓来,云梓辰卖画,从来都是没钱时候低三下气求人去买,从没见过这幅阵仗。更令他惊讶的是,转过天来,李垣祠也上门了,这回没找泠皓,奔他来的。

“黑面阎罗爷来干什么,难道你也喜欢笔墨风雅的东西?”

李垣祠不说话,沉着脸拽上云梓辰便往外头走,他身后跟了两个小兵,训练有素地将云梓辰一应文房四宝收拾好,收进箱子里,四人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泠家。

云梓辰拼了命地挣扎,可李垣祠力量非常大,无论他怎么挣动都逃脱不开钳制,到了大街上,云梓辰开始扯着脖子大喊:“你干什么呀!——抢人啦!救命啊!光天化日李将军强抢民男啦!”

“不嫌丢人吗你?”李垣祠甩开云梓辰。

“要丢人也是你丢人,长安又没人认得我。”

李垣祠叹了口气:“营房边上有间屋子空着,我让人收拾了下,以后你卖画去那里卖,天黑再回来,不回来也行,我给你准备被褥。”

“干嘛呀?”云梓辰揉着胳膊,“无缘无故送我画室,黄鼠狼给鸡拜年?”

“泠皓病还没好,每天这么多人上门,吵吵嚷嚷的,你让他怎么休息。”

果然又是为了泠兄,云梓辰“哦”了一声,乖乖跟李垣祠去了军营。今天李垣祠看上去不当值,没着铠甲,只穿了身便装,他未戴发冠,一头油亮蜷曲的头发用牛皮绳随意扎在了头顶。

云梓辰忍不住问身旁的小兵:“喂!你们将军多大岁数啊,怎么还没加冠?还是说野人没这风俗,一辈子披头散发?”

“十九。”李垣祠在前头答道。

“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和我同岁。”

“比你大!”李垣祠回头瞪了眼云梓辰,“明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

营房在长安城另一边,几人脚步快,很快到了地方。

“你对泠兄可真好,比他爹都关心他。”云梓辰打量这间屋子,面积不大,只有些简单的桌椅,收拾得却很干净,远处校场上,不时传来士兵操练的喊杀声。

李垣祠有些憨厚地笑了下:“应当的。”

李垣祠带小兵离开后,云梓辰将笔墨纸砚一样样归置好,开始看着门外发呆。

云梓辰画技不错,学的是工笔,最擅长画园林和山水,但这些都需要他看着实景去画,单靠想象去做一幅画,云梓辰如今的境界还达不到。

这间画室在长安城一角,附近全是驿站和兵营,往来的士卒脚夫,街上暴土扬长,云梓辰对这些市井俗物全然提不起兴趣。

枯坐到傍晚,校场似是开饭了,一阵阵人声喧嚷,还有士兵在敲碗唱歌。云梓辰听着升起了好奇心,他对行军打仗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今闲来无事,想着去看看军队生活是怎么样的。

军队戒律森严,云梓辰在营房门口就被拦住去路,不仅没进去校场,还被扣住搜身,盘问了半个时辰。云梓辰骂骂咧咧回到画室,推门而却见到一个黑衣长衫的少年背对着门口,正站在桌前,认真地端详自己忘在桌上的佩刀。

“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吧?”云梓辰不悦地说道。

秦钺抚摸着裹了黑蛟皮护手的刀柄,刀柄很长,适合于双手持握:“你的刀是热的。”说着,秦钺将刀拔了出来。

苗刀不是苗人用的刀,而是形似倭刀的一种长刀,长五尺余,刀身狭窄笔直形似麦苗,刀刃上会留下锻造时的花纹。云梓辰这把苗刀刀刃上的形如熊熊烈火的焰尖,边缘是层层叠叠的纹理,颇为美丽,这种纹理不经过数十次的折返锻打是很难形成的。

“听不见人说话吗?你给我放下!”

这边,秦钺恍若未闻,他左手持刀,右手捏了个剑指,指尖擦过刀背,发出沉重的嗡鸣声,如同风吹动松林时松叶在摩擦。与一般冰冷的钢铁不同,这刀摸起来竟然温热的,从刀的根部向刀尖抚过去,至顶端时甚至都有些烫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梓辰见到一阵红光在刀身上划过。

“打造时用了陨铁和岩浆融化后的铁矿砂,炉中刻有符咒,这种工艺很稀有,如今已经失传近三百年。”秦钺收刀入鞘,回过身来,歪头看向云梓辰,双手捧着苗刀举到他面前,“鄙人喜爱兵器,见主人不在,私自赏玩了一下宝刀,还请见谅。”

云梓辰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秦钺:“这把刀金贵得很,我恩师留给我的,当心别碰坏了!”

“只知珍贵,却不详缘由,实是宝物损材,明珠蒙尘。”

“你到底来……”

“买画。”秦钺揣着手在一旁坐下。

“画花鸟近景一两银子一尺,山水二两银子一尺,若去远的地方,车马费要另算;画人是每人一两银子,若衣着繁缛则再加两钱,姿势随意;大小写意五钱,都要先付钱……”

“你擅长什么画?”秦钺听得头疼,忍不住打断道。

“你随便说,我都会!”云梓辰见是来买画的,便压着火气,走到桌后开始研墨。

“人物画如何?”

“画人没问题,但提前说好了,我可不画丑人。”

“我呢。”

云梓辰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黑衣少年相貌很好看,就是面色过于惨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有些怪异。他于是点点头:“行,看你长得不讨厌,我便宜你一成,给九钱银子。是站是坐?要背景的话用墨多,得另加半钱。”

秦钺眯着眼睛:“坐着就好,画我坐在龙椅上。”

“你给我滚蛋!”云梓辰一拍桌子,气鼓鼓指着门口,“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有病找事是不是!信不信我打你!”

“旁边是军营,持械私斗,要被流放的。”秦钺看着云梓辰大发雷霆,却是似笑非笑,在座位上稳稳当当坐着,完全没有走人的意思,找事的意图过于明显。

“我流放我也先弄死你!”云梓辰怒气冲冲翻过桌子,拎起刀来,不出鞘,直接袭向秦钺的面门。秦钺一挑眉,侧身躲了过去,一掌横切击在云梓辰肋下,云梓辰立刻竖刀拦下这掌,幸好刀没有出鞘,不然秦钺的手掌必会折成两段。

秦钺反手在刀鞘上一拍,将云梓辰击退,他抖抖袖子站起来,直接快步从门口走了。等云梓辰再从屋中追出去,大街上人群熙攘,已是看不到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怪人……”云梓辰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费解地挠着头。

营房就在城门边上,秦钺逆着进城的人流,趁天黑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出了城,内城城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他眼前是荒凉的郊野,一条笔直宽阔的驰道从城门口蔓延出去,通向遥远的地方。

驰道两侧山林密布,有些村庄的灯火掩映在密林之中。

秦钺离了驰道,快步走入一片密林里,他在林中快速地奔跑起来,宽大的袍袖像燕尾一样在身后展开,随着夜风猎猎作响。无人的山林黑不见物,可秦钺却能在树林乱石中自如地穿梭,那些横斜的枝杈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跑了片刻,直到下弦月从东天升起来,映照在一片平坦的谷地上,林木渐渐稀疏,有暗淡的火光透过来,秦钺停住脚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拨开眼前的树丛走出去。

他面前是一片隐秘的集市,建在远离长安城的山林中,躲避着宵禁与兰翎卫的搜查,因为卖的都是些不许出现在明面上的货物。从盐铁到古董,从不准私售的□□毒物到军中器械,乃至消息和人命,在这里都能找得到。这里虽是集市,却没有叫卖声,所有人提着灯笼,戴着面具、面纱、斗笠,压着走路的声音,连议价的争吵都没有。

秦钺没有提灯笼,也未蒙面,大摇大摆走入集市当中,他东拐西拐,目不斜视地走向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兵器摊,摊子上随意扔着些寻常的刀剑,都生了锈,有一个干瘦的老头缩在后面,闪避着来往人们的目光。

“我找你三天了。”秦钺在兵器摊前蹲下来。

老头猛然抬头,见到是秦钺,又惊又怕,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了:“钺公子……钺公子饶命啊!我……这两天天气湿寒,窑上的炉火烧不起来……”

“东西做出来了吗?”秦钺问到。

老头点点头,手哆嗦着从破衣烂衫的怀里取出来一只小小的木盒子,盒子做工粗糙,上面还有很多木茬子。秦钺欲伸手去拿,老头又急忙收回手来。

“你觉得钱不够?”

“不不不……您给的价钱很高了!”

秦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老头,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却是如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暗器大师巽先生。巽先生精通各式机巧,江湖中不少溜门撬锁打家劫舍的人都指着他的巧手打造的吃饭家伙。一般来说,这种人在江湖中牵扯的人脉众多,所处地位都极高,没人敢对他做什么威胁。

“你在怕什么?”

秦钺与巽先生并非深交,只是时常将搜罗到的带机关的古董武器交给他修复,三月前,秦钺托巽先生打造一副暗器。

“只是个小物件,做礼物用的,按照巽先生手艺,十日便可做好,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子时马上到了,明日是我师弟二十岁生辰,你不肯卖我,总要给个理由。”

“你……有人不让我把东西卖给你……”

“何人?”秦钺歪头问到。

“说不得……说不得啊!”巽先生身体抖如筛糠,手中紧握着木盒,“你的名字给挂在了黑榜上,江湖上谁再与你做生意,都要惹上麻烦的……你快走吧!”

“谁挂的?”

巽先生摇摇头。

秦钺眯起了眼睛:“那就是官家的人,有人不想我入朝堂,于是来搅闹江湖事。”说着,秦钺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兵器摊前,将木盒从巽先生手中一把抢了过来:“东西拿走了,钱收好,足够你带家人逃到西域或者南方去。”www.)

巽先生无奈,抓起银票,仓惶穿过集市,往旁边密林中跑走了。

秦钺见他离开,打开了手中的木盒,里面是八枚薄且宽大的戒指,闪烁着暗淡的银光。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