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杰森扑到了士郎怀里,不如说是他主动伸手接住了后者。
“你还好吗？”红头罩低沉的声音传入魔术师的耳中，固定住了他。
“……当然。”
没料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士郎愣了一下才回答。
他抬起手,落到杰森的身后给予了他一个回拥,这才终于被拉至地面。
很快士郎就知道了杰森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闻到你的身上都是血。”
而那只是表面上的东西。
杰森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放开士郎,从战术口袋里寻找止血喷雾和绷带。
出于内心激荡的一些情绪，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但没有人注意到。
“只是小伤而已，差不多都结痂了。”士郎说。
再要处理的话得撕开和血粘在一起的衬衣,那就不是现场的条件能够处理的内容了。
杰森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对他的说法持保留态度，但仍然从善如流地把手上的道具塞了回去。
只要没有缺胳膊断腿,皮肉伤他们这类人都不知道受过多少,反正只要小心不让自己失血过多，就算肋骨骨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神经上的疼痛咬牙总能忍过去。
被捅了一刀就晕倒,骨折就得失去行动能力床上三个月——这么娇贵的人可当不了义警,他们也没闲心像对待瓷娃娃一样对待彼此和自己。
……但看到喜爱的、重要的人受伤，到底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快。
“需要我再抱你一会儿吗？”
“……不，我想接下来我们都还有点事要处理。”
士郎把头埋在杰森颈侧几秒，抬起头时,脉搏已经恢复如常,这种程度的放任自己对他来说已有些多了。怀有一种微妙的心情，他看着杰森的眼睛重复一遍：“我杀了小丑。”
“我知道、我知道,”令人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杰森的表情并没有因此产生一星半点的变化,“如果你是打算提着他的头来求婚，现在还太早了点——但我希望不是这个狗娘养的混蛋哪里惹到了你，我实在不愿意想象他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没有具体描述小丑做了什么，士郎只是慢慢地说：“第一次在阿卡姆撞见他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他。”
这是一个陈述句。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无机质的光芒，其中还有寒夜冰霜一般的杀气犹未散去。
“……我明白了。一点也不应当意外。”
杰森喃喃自语，陷入了另一种沉默。
“——不过不晚，就算是现在也称不上太晚。”
蝙蝠侠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确认小丑的死亡。
顾不上对谁生气，或者追究谁的责任。他沿着那个巨大的圆坑边沿走下去，奔向它的中心。
经过刚才的一停顿，已经不可能再去追逐他们之前原本打算追查的对象了。
但这项调查甚至用不上什么侦探技巧，能够获得的线索一目了然：当蝙蝠侠下到巨大的圆坑中心，半径十米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见暴露在外的岩层表面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多余的毛发、服装残片，从中心向外是整齐的一圈结晶化岩层。
与一般炮弹落下制造的弹坑不同，面前的大坑并非由冲击波吹飞了上层土壤造成，它只是被凭空蒸发了正中心的一切物质。
然而蝙蝠侠依旧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或许他是要确认，自己是真的从一个噩梦中走了出来——
还是再度踏入了另一个噩梦。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蝙蝠侠猛然转身望向士郎，面具上苍白的瞳孔以一种绝不相让的姿态同他对视。
深夜连虫鸣声也消失的一片死寂中，他沙哑的嗓音传递了很远。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拯救这座城市？你怎么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小丑诞生？”
“在你这么说之前，他就已经在这么做了，”士郎稍稍侧首，眼角的余光将蝙蝠侠的身影纳入视野，“杀死小丑也许不能拯救哥谭，但不杀小丑一定不能。”
至少他十分确认这一点。他曾试着从根源入手，而杰森致力于维护新秩序的运行，随之而来的反弹差点摧毁了这一切——在面对小丑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那是不斩断就不行的拉扯着这座城市沉沦的第三条锁链。倘若这个过程中有唯一的错误，那也是他没有在此之前就解决掉那些隐患。
蝙蝠侠冷硬的下半张脸上彰显着决绝的否定：“你根本不了解你面对的是什么——而我知道哥谭这座城市。没有了小丑，也许它就会制造出比小丑更可怕的敌人。”
“哦，如果它发生了，那就再杀一次好了。”
夜色下，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异质的青年侧着头，用毫无感情、理所当然的语气，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的神态仿佛并非在说杀死一个恶人，而是再煮一遍牛肉这样的小事。
冰冷的思绪在士郎心中流淌。
蝙蝠侠所询问的是无意义的问题，相比现实的必然，只是概率的可能性不应当纳入考虑。
“所以……这就是你始终不愿意杀死小丑的原因之一？你早该向所有人说出来了，比起过高的道德标准，寻常的软弱不会让你显得更加不近人情——”
杰森用惊讶的语气插/入疑问，他试图在嘴角挂上笑容，但最终只扭曲成了朝向自己的冰冷的讥诮。
“听起来又是我的错，但是我想，修补它还不算太晚吧？”
“……杰森。”蝙蝠侠缓缓摇头，他用冰冷的目光望着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危险男人：“已经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
“抱歉，是我听错什么了吗？”杰森上前一步，手指在右耳边划着圈，“这就是你在那边逛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我们能不能再抢救一下小丑？’‘不能了，连灰都被扬了。’‘多么令人遗憾！就算我有孤独堡垒的医疗修复舱使用权限也没有用武之地。’”
死于小丑的撬棍和炸弹之下，曾经的二代罗宾抱着手臂大笑起来。
“我很好奇你还打算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蝙蝠侠？事实上我正由衷地为你高兴呢——现在你最应该做的事是回家去洗个澡开个趴，叫上你的黄金男孩和那个替代品，庆祝最让你痛苦的你最大的敌人终于滚出了你的人生——”他压低了声音：“当然，如果你们能记得的话，也请顺便在二代罗宾的制服前放一个烟花，告诉他他终于可以瞑目啦——”
蝙蝠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理智告诉他杰森为小丑的死欢欣鼓舞理所当然——那毕竟是杀害他，害他们天人两隔的仇人。
但那到底是一个人被用不符合程序正义的手段毫无抵抗之力地杀死——蝙蝠侠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隐隐透着悲哀，他希望杰森能够理解，自己一直以来都对他有着更高的期待。
“确实，小丑已经死了。（Jokerisgone.）”
用无法分辨其中感情的陈述句为这个事实下了判决，之前在蝙蝠侠心中隐隐燃烧着将要炸裂的怒火似乎在这一刻全部骤然冷却。
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除非拥有飞天或者遁地的能力，被正面用那样的高热光柱击中，没有人能从刚才的攻击中逃脱。小丑大约这次真的已经死了。
“但我不是在说这件事，我只是在指他，只针对他一个。”蝙蝠侠没有感情的目光死死盯着士郎。
“他杀了小丑——以绝对压倒性的武力，追逐在他的背后袭击。他毫无疑问越过了那条线，你听到了他刚才在说什么，理直气壮、没有一丝一毫愧疚——一次不够，那就再来一次？杰森，你必须认识到他的危险性。”
“噢，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个——他可是我的同伴（partner），”杰森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某个词上暧昧地加重了音，“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我们的关系……那么，你要在我的面前把他送去哪里？黑门，美梦，还是阿卡姆？”
蝙蝠侠摇了摇头，他朝着杰森伸出手：“到我这边来，Jay。如果这就是他得到你的原因……你不该和他在一起，他并没有带你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他只是让你以为你需要这些——可那是错误的！”
杰森扶着腰大笑：“那又有什么不好？凭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daddy？至少他愿意为我杀了小丑，不是吗？”
“Jay！”
“…………”
士郎的目光在月光下闪了闪，什么都没说。
愤怒地低吼一声后，蝙蝠侠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以免事情像前几次一样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你对越线的危险性认知远远不够，杰森。我做过他的人格侧写，他的能力比小丑强大得多，破坏力也要大得多——那足够提供充足的原动力，让他永无止境地滑落下去了——”
“不，”士郎终于开口道，“那不是我的线。顺带一提，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越线的后果。”
他当然见过那个下场：在现实面前退后一步，放弃思考和超越自己的极限，去选择“更简单”的方法，为了正在讴歌幸福，与绝望无关的大多数人牺牲正在求救的少数人，美其名曰“更有效率的繁荣”。一次没有守住，就再也刹不住车，最后，既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有其他可以责怪的对象，只能落到憎恨最初理想的可悲境地。
不过，他也没有向蝙蝠侠具体解释的兴趣。
反正对自身失控后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每个人自己最清楚就行了。
“我不相信。”蝙蝠侠盯着士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已经欺骗了我——你答应过我会引导杰森回正途——而我曾以为你确实在那样做了。”
“欺骗？”士郎挑眉。
沉思了一会儿，他说：“啊，我想起来了——看起来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蝙蝠侠。”
在场的另外两人看见他的手中再次出现了那把先前分明已经崩解消失的剑，士郎左手一挥，将Caliburn的投影插/在了他和蝙蝠侠中间的位置。
“你觉得我和杰森在一起对他没好处——抱歉，这边也是同感，我认为他不应该再陷下去了。我说过了吧，既然你不打算满足他的期望，那就离他远点——”
他眯起眼睛，作出了等同于宣战的发言。
“砰。”
作为接收到了宣战信号的回应，蝙蝠侠向前踏出一步，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
“很好，公平对决，我不会用刚才的那种能力。”士郎手中换成了杰森见过的另一把羽毛状的长刀。
“用不着。”
这是蝙蝠侠不屑而冰冷的回答。
杰森没有预料到这个发展，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他不在场的时候达成过什么约定。
“抱歉，让我姑且打断一下你们之间激情四射的火花——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吗？”
赶在他们的拳头吻上彼此的脑袋之前，杰森抬手打断了他们。他选用的古怪词汇成功让一触即发的气氛委顿下来。
停滞了一下，士郎没有收剑，但仍然向杰森侧了侧头，表示疑问。
杰森抬起下巴，向他示意马场里的那匹死去的马。
“我们在追逐一个怪物……也许是一群。”
士郎当然一早就看见了那个马头，他思索了一会，皱起眉：“像是什么大型猛兽一口咬下来的残渣——你们不是为解决这件事而在这里碰头的吗？”
他以为蝙蝠侠和杰森已经搞定了这里的事情，而一般的动物园里显然没有嘴巴能长这么大的野兽。
而旁观着的蝙蝠侠则执拗地再一次呼唤了自己孩子的名字。
“杰森。”
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
“还太早了……让我再想想。好好地再想想。”他缓缓地摇头：“也许今晚我们依旧先分头行动比较好。但我很感激你在最后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有一眼，那的确已经很多了，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于我，dad。”
“……好。”那个回答已经比他们之前的情况好太多了。蝙蝠侠克制地收回手，随即点头，收敛所有感情，利落地张开披风和钩锁，向另一个方向离开。
“…………”
在杰森转身后，士郎也一瞬间抹去了脸上所有表情。他站在原地扶着手，无声地在胸中叹息一声，然后才去追逐杰森离开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