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

谈善一睁眼正好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徐涧,废弃祠堂窗户破了个洞,风雪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他发丝。他跟个幽灵一样蹲着,默不作声,半截手指头正往自己领口塞。

滴滴答答的雪水冰得谈善一个激灵,他瞬间就吓醒了,坐起来后退好几步。

“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谈善抖抖衣领,匪夷所思地瞪着徐涧。

徐涧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睡不着。”

谈善:“……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徐涧看了他的脸一会儿,拧起眉头。

谈善尝试沟通失败,他长叹了口气,把破草席子让出一半给徐涧,自己坐了一个角落:“你怎么出来的?”

破洞中月光洒进来,空气中浮满灰尘。

徐涧安安静静地:“爬窗。”

谈善又很想笑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带坏小孩的嫌疑:“我可没有教你爬窗。”

徐涧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衣摆被枯枝挂烂,一尘不染的靴底沾了湿泥。但脸还是好看,他似乎没有谈善想象中疏离,坐在草席一角,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头顶三座神像。

一米多长的草席,他俩一人占了一个角,泾渭分明。谈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供奉的案桌上摆了一面菱花镜,偏黄的镜面上有污垢,但他依然和自己的脸撞了个正着。

谈善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对面破窗吹进来一阵寒风:“阿嚏!”

徐涧转过头看他,犹豫一会儿,低头。

“嘶啦——”

谈善捂住鼻子,手里多出一块丝滑布料。徐涧眼睫毛垂着,唇飞快地动了一下。他唇珠很漂亮,说了一个字后又紧紧闭上嘴。

他和鬼很不一样。

谈善心里轻微地一颤,等反应过来已经手痒地去戳了一下他面颊,是软的:“这里不是很远?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我睡不着。”

徐涧骤然抬了下眼皮,吐字清楚地说。

谈善:“我又没有赶你走。”

徐涧不再看他,留给他一个孤零零的后背。他把脸埋进双膝中,传到谈善耳边的声音变得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痒痒地挠了一下心尖。

“你不无聊。”

“她很吵,你不吵。”

谈善一愣。

他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有什么东西柔软而丰盈地填满胸腔,将他从局外人的座位上狠狠往下拉。

虽然他不是因为徐涧说他无聊生气,只是对滥杀感到心惊。

但他也没有立场说“这不对”,他们生长环境不同,没有资格对别人的行事方式指手画脚。

“你就来说这个?”谈善清了清嗓子。

徐涧不说话,主动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头,是个不明显的示好的动作。谈善无名指微微一凉,承载了一片飘荡的雪花。烂了的窗里长出一颗遥远的星星,挂在天边。

“什么是鹊桥。”徐涧下巴尖尖,露出清浅的笑意,眼睛里荡出一大片灿烂星河。像是对自己很满意,又毫无负担地问谈善,“记不住。”

他一笑万顷的冰雪融化,雪山山巅日光一泻千里,整间破败祠堂都亮起来。谈善心里倒吸了口冷气,心想不怪他被鬼蛊惑,是个人都无法抵抗。

“有情人一年一相会。”

谈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距离三更天没多远了,远处有依稀模糊的打更声。谈善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徐涧回去需要的时间,不做点什么简直浪费。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张誊抄经书的黄纸张,眼前一亮。

谈善抽了两张叠在一起,手指灵活地对折:“给你看一件东西。”

古代的纸还是太软了,谈善一边折一边简略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但是试试吧。”

他很快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只纸飞机。

只有巴掌大,谈善把它放在自己手心,展示给徐涧看:“这两边是翅膀,按道理讲他应该和飞……鸟,乌鸦一样能飞起来。”

“你看。”

他动作很快,但折纸过程不复杂,徐涧看一遍就记住了。

谈善两只手指抓住纸飞机下部,轻轻朝他的方向一掷。

还是太轻了,那架纸飞机歪歪倒倒地栽进了徐涧怀里,徐涧肉眼可见顿了一下。哄小孩失败,谈善抓抓脑袋,叹气:“果然飞不起来。”

徐涧伸手抓住,捞进袖子里,尖尖的棱角抵在他手腕脉搏的位置,让他有血液流动加快的错觉。他骤然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经纸,抬头看着谈善,说:“想要什么。”

谈善:“啊?”

徐涧站起来,他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地上的小胖子睡醒之前回到寝殿,他微微喘气,重复:“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这么对他吧。

谈善看见他腰间一块玉佩长穗,他想了想,从上面抽走了一根线,握在手里:“这个吧。”

他盘腿坐在地上,仰头冲徐涧笑了一下,至少说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开心一点,小殿下。”

冷寂冬风卷走地面经纸,徐涧沉默地回望他,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重重地转身,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半晌,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向门口。雪下得很大,那一串不大的脚印很快消失在视线中。他又叹了口气,用小小的胳膊关上了木门。

那天晚上之后,谈善和徐涧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最近似乎在学什么别的东西,三五天能见一次面都困难,见面必然隔着重重侍卫和宫女。

这边没进展谈善开始跟薛长瀛打听鳌冲的事,鬼的话肯定不能全信,他心底思考量:万一鳌冲真是个忠臣,虽然改变历史的可能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需要观察一下鳌冲到底会不会谋反。

“你问鳌叔叔啊。”薛长瀛眼睛一刻都不离开油光水滑的猪蹄,干咽了口口水,“鳌冲叔叔是名将,我以后就想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还是世子的武学老师。明天世子有骑射的演习,你要是想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偷偷去,不过只能在林子里,离得近会被‘黑马褂’驱赶的。”

怪不得鬼说“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谈善心底吐槽了一下这个任务的地狱难度,把猪蹄递给薛长瀛:“黑马褂是什么?”

“你不知道?”薛长瀛好几天没闻间肉腥味了,一口啃在肉最肥美的地方,口齿不清地说,“两年前世子遇袭,王上大怒,亲至军营挑选了十人,这十人穿黑马褂,见大臣不跪不受皇命,只清扫任何靠近世子的可疑之人。”

谈善“哦”了声表示知道,又问:“还要学骑射?”

“世子师承最好的箭术师傅,百步内箭无虚发。”

薛长瀛握紧油兮兮的拳头,志向远大:“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到!”

“……你加油。”

谈善摸了摸鼻头,说:“围猎场能去吗?”

“怎么不能。”薛长瀛挺起胸膛,“明日我带你去。”

“你们去围猎场,也带我一个?”郡王次子华清好奇地凑过来,他身体瘦弱,过来带来一阵药香,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慢慢提建议,“那里不安全,我跟我父王说一声,让他找人带我们进去。”

薛长瀛没什么心眼,他这么说自然觉得好,三两口吃完了最后一口猪蹄跑去净手了。谈善明知华清有话说,等了一会儿。

华清低着头,用手帕细致擦手:“做世子陪读的都是未来的朝堂势力,王上有意将我们招进宫。世子冰雪聪明,应该将我们一一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我很好奇,你在什么地方。”

“交个朋友吧。”谈善还没说话他就抬起头,温和道,“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

第二日跟他们一起去围猎场的时候谈善心里还在感慨,都说古代孩童早慧,这也太夸张了吧,他九岁哪知道拉帮结派只知道玩泥巴。

不对,徐涧华清这种小孩毕竟是少数,谈善自我安慰地看了一眼薛长瀛,大声制止:“你别掉下去了!”

薛长瀛扒着篱笆大喊,脸兴奋得通红:“追羌!快看!是那匹千里马,王上当年御敌亲征的坐骑。赋花!云重将军的爱驹!天,都在这儿!”

演习场乱哄哄,谈善正东张西望,脑子里警报骤然一响。

“嗖——”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耳边风声一动,长箭破空而来。

隔着几十米距离他神经尖啸,瞳仁颤抖,箭尖在眼球前变成一个黑点。

就在最后一刻,另一支斜出的金箭横劈而至,“铛”竟堪堪将那支箭击偏两寸!

谈善条件反射朝第二支箭发出的地方望去,高台上徐涧唇紧抿,拉弓姿势未收,他直直看向一脸得意的鳌庭,一言不发从背后箭筒中抽出第二支箭,眯眼瞄准,抬臂,稳稳松手。

“铮!”

颤动不已的箭矢拍在脸颊上,寒气顺着脊背攀升。

鳌庭僵立原地,两股战战,结巴:“世,世子。”

“鳌庭,你太胖,挡住本世子视线了。”徐涧面无表情道,“回去减肥。”

徐涧很少有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了,他知道他应该对这十一个人一视同仁,但他控制不住。

围猎场一事还是惊动了徐琮狰,黄昏时分徐涧去明光殿请安,徐琮狰歪坐在迎枕上,等他跪了半炷香才抬头,半粒黑子敲在玲珑棋盘上,在空旷大殿中引起回声。

“徐涧。”

徐涧:“君父。”

“没有一箭杀鳌庭而无后顾之忧的本事,那一箭不该。”

徐琮狰走下来,抚摸了一下他头顶:“最爱者应藏于心中,万物如此。”

徐涧抬头看他。

“寡人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徐琮狰:“禁足三日,自省。”

姜王对徐涧这么宠爱,居然还会禁足他。谈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不可思议,他跑去问黎春来,黎春来让他不要妄议。他等了三天,三天又三天,元宁殿门居然还是关上的。

谈善真是不理解这种犯错的处罚方式,而且三天都过了,他对徐琮狰的印象顿时变得比较糟糕。

又过了两天,他才发现徐涧的课业骤然多了一倍,本来的就够多了,赶着去投胎啊,怪不得姜朝徐氏盛产疯子。

这他妈不疯癫真是奇了怪了。

不行。

谈善望向夕阳黄昏中寂静荒芜的元宁殿,殿后有山,山上有一片乌鸦栖息的树林,少有人至。

太师椅有点硬。

但刑罚室里没有床。

窗锁发出细微声音的时候徐涧正在读兵法书,但他没有读进去,站在原地想龟兔赛跑和愚公移山。

这里没有人,也不该有除他以外的声音。

光线照进来的时候他眯了下眼,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过于明亮的日光。

下一秒,徐涧顿住。

“别出声。”

谈善拿着一根铁丝趴在窗边,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容肆意:“我偷偷来的,没人发现。”

他手心很干净,掌纹脉络清晰,白白胖胖。

徐涧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虎口积了厚厚一层茧,上面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摸起来很不舒服。涂过药,红紫色的药水干涸后泅做一团,皮肉包裹在细细几节指骨上。右手指关节因常年握弓而粗大。

他不明显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快点啊。”谈善回头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发现,再转过头时鼻尖出了一点汗,催促道,“走,带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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