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朝花夕拾(十六)

姜萝只能感受眼前的苏流风。

他白皙修长的指腹轻覆于她的下颚, 强硬又温柔地辖制她的去向。

逼她迎向他、面对他、接纳他。

这是苏流风难能可贵的一次坚持,姜萝没有不喜。

反之,还有点惊喜。

衣下漏入的一点暖色灯光,映亮了苏流风的脸。

姜萝不由自主仰头望去。

挺直的鼻梁, 纤薄的唇瓣, 一双凤眼狭长又艳冶。

原来郎君恭顺低头的模样并不是永远清矜温雅,他也有妖妍到惊心动魄的时刻。能蛊惑人心, 勾惹人魂。

姜萝又要醉在苏流风依依不舍的啄吻里。

好久以后, 她才如梦初醒地捂住了唇, 随即耳珠滚烫。

小姑娘小声警告:“先生不要再任意妄为了!”

苏流风垂下单薄的眼皮,很快抿笑颔首。

他放开了姜萝,又旁若无人地替她拢好了斗篷。

只是这对小夫妻整理好衣着以后,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他们恨不得快点逃离此处,不要让任何人觉察端倪。

逃出生天的小夫妻站在一座飞檐雕栏均挂满花灯的塔下休憩。

姜萝气喘吁吁, 又想起之前苏流风牵她逃跑的样子, 笑个不停。

“先生少有做贼心虚的时候。”

苏流风理亏,弯了弯唇,很快又说:“但我也不悔。”

不悔什么呢?是不后悔大庭广众之下偷偷吻她吗?

这下, 轮到姜萝的耳尖烧红了。

咦……先生不老实, 情话真是一句接一句!

姜萝踅身,眼前巨大的灯塔散发夺目的光华,整条街巷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她被震撼了一下, 牵过苏流风的手便要登高:“先生带我上去看看。”

“好。”

苏流风事事顺她心意。

两人顺着木梯一路朝顶上走,走的过程里,时不时迎上从塔顶观景下来的过客。他们纳罕地看了一眼这对样貌极其登对的小夫妻,似乎记起了什么, 窃窃私语——

“是玄明神官吗?”

“正是了,我记得佛子!”

“那位可是长公主殿下?”

“应当是……这样惊为天人的容貌,怎可能不是呢?”

围聚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姜萝不得已只能被苏流风护在怀中,缓慢朝前挪动。

人潮实在拥挤的时候,苏流风只能止步,对在场的诸君行了一礼,道:“今日奉并非岐族神官,只是想陪夫人外出观灯的寻常郎婿,还望诸君能行个方便,供家夫人登高赏一回灯。”

苏流风清润谦卑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泉,涌入百姓们的心间。他们意识到自己执意凑热闹,给这对平凡的小夫妻带来多大困扰,一个个有了悔改之心,不由退让出一条路,容他们通行。

姜萝和夫君一起客客气气地道谢,随后三两步登上了高楼。

高塔之上的风景果然怡人。

没了屋舍阻拦,夜风兜头朝上涌,吹向姜萝,凉丝丝的,鬓边的步摇也随之晃得左右摇曳不止。

姜萝举目眺望,万家灯火,犹如繁星棋盘,灼灼生辉。整个京城的夜景都在此时此刻,尽收眼底。

她回头,朝苏流风笑:“先生!”

妻子的笑颜实在美丽,苏流风凝望她,不由软化了眉眼。

他轻轻应了:“嗯?”

“从前那些能看到天下灯火的楼台官宴,我总缺席。不是被父皇禁足庭院中,便是犯了错被罚跪宫道。”姜萝说起以前苦难事的语气已经释然,她不再苦闷,也不会用过去的委屈惩罚自己。她想了想,还要再说,“但是您曾送过我一盏小兔灯。”

那是第一世的事,或许苏流风不记得……

姜萝想,他不知道也没关系,她会一句一句告诉他。

所有她受苦受难的时候,都有先生陪伴,所以她并不孤独。

闻言,苏流风却笑道:“我记得。”

“什么?”姜萝的杏眸骤然间瞪大,心脏因为苏流风脱口而出的话战栗不已。

他为什么会记得?他怎么可能记得?

苏流风至多只有两世的记忆,怎么可能会记得第一世的自己?

苏流风走向姜萝,风灌满衣袍,他清隽如谪仙入世,眉眼动人。

郎君依旧噙着那抹柔和的笑,对姜萝百般宠溺:“那日我从宫中告假也十分辛苦,做戏要做全套,不可留下话柄,任都察院指摘。幸好天寒地冻,我淋了一桶水便病倒了。本不想打扰阿萝,但一时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否也爱热闹、是否也想观一观焰火。可公主府离外城那样远,庭院里小小的一隅天地,又怎可能看到焰火与花灯。为数不多的一次欺君,倒是为了圆某个小姑娘的梦……”

他说得缓慢,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却有让姜萝鼻腔发酸的力量。

姜萝不由浑身发抖,她原本不想哭的,可是眼睫一眨,豆大的眼泪还是扑簌簌落下了,鼻子酸酸疼疼,犹如针扎。

哭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姜萝本能不想让苏流风看到。

她破涕而笑,对他说:“先生干得很好呢,那一夜小兔灯的梦,让那个小姑娘欢喜了好久。”

姜萝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她被孤零零关在府中,听到墙角传来苏流风的声音,她有多欢喜。

幽暗的匣子忽然被凿开了一道天光,绚烂的日光就这么照进来,温暖了她一生。

而苏流风也永远记得那一幕,夜幕沉沉时,高墙上探出一个脑袋,是女孩儿明媚如春的脸。她没有自苦,仍朝苏流风笑,抿出的两个梨涡娇俏可人,撩动人心。

苏流风被她虏获了,递上去小兔灯的同时,也交出了自己的心。

如今,他心愿得偿,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

姜萝:“先生怎么会记得第一世的事?”

苏流风难得打了个哑谜:“许是母亲赠予的礼物,她赐了我一场梦,教我想起了前世今生。”

原来,世事还能这样圆满。

原来,神宫禁术也有柔情的一面。

姜萝不再计较所有命中可得与不可得。

她珍惜眼下,珍惜面前的郎君。

姜萝勇敢地投入苏流风的怀抱,用尽毕生的气力,把他抱得好紧好紧。

她的泪意汹涌,终于、终于可以对这三世的苏流风说一句:“先生,对不起。”

对不起,她连累了他好多。

对不起,她让苏流风等了好久。

对不起,她让苏流风踽踽独行这么长的一生。

如今,她来弥补他了。

“我再也不会松开先生了。”

“我知道。”苏流风温柔地抚了抚怀中的少女,他记得她每个年纪的模样,年轻娇艳,老了也漂亮。他仁慈而圆融地夸赞,“阿萝一直是个好孩子。”

熟稔的夸赞,跨越近乎百年的思念,所有关于苏流风的情愫,在这一刻渐渐具化。

姜萝闷到郎君怀里,待了很久很久。她不愿意起身,也不愿抽离,她听着苏流风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所有畏惧的情愫仿佛在一瞬间消弭。

她有先生作伴,不会畏惧招摇风雨。

夜里,姜萝和苏流风在外玩够了才归府。到家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姜善居然也没有睡,而是躲在折月的身后,看这位耍剑十分厉害的哥哥用长刃炙烤牛肉吃。

姜萝是个恋旧的人,今生她也尽量去解救了折月、蓉儿,甚至是唐林的命运,即便大家都不记得前尘往事,但他们的心性一如从前,愿意为姜萝效忠,和她极有眼缘。

折月看到姜萝的第一眼,便皱眉道:“殿下,你的孩子太聒噪了。”

他嫌姜善问东问西很烦,又是想知道烤肉撒多少盐,又是想知道得烤多久才能没血气。说到这个,她还特地和折月小声说了原因,她爹爹不想她吃生肉,容易闹肚子疼。

所以能不能烤得熟一点,这里还加上姜善祈求的眼神。

然而折月根本不在意这种事,他甚至不想给姜善吃肉……

姜萝听懂了折月的言外之意,她头疼地指点蓉儿,“待会儿给折月搬两坛酒去。”

此言一出,折月的脸色才好看不少,也任由姜善抱着他的大长腿继续躲避那庭燎弹出的火星。

一侧,唐林作为公主府未来的管事,也悉心将府上每个人的口味都记录在册。这就算用功么?开玩笑,他是很有管家精神的,往后操持偌大的府邸,自然是要事事都处理到位,不教长公主殿下劳心。

姜萝看天色很晚,想劝姜善去睡觉,然而小丫头好不容易有一天热闹,还埋怨父母亲回家太早,一到府上就剥夺她看折月小叔叔玩火耍杂技的机会。

折月忍无可忍:“不是耍杂技……是正经炙肉。”

姜善拧紧了眉头,小大人似的叹气:“那好吧,小叔说的对。”

一副折月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折月的头都大了,这孩子他真的带不了,太头疼了。

还是蓉儿包容心重,上前抱了姜善,又给她喂了一盏杏仁奶皮子温茶,小姑娘这才老老实实消停下来。

女儿不肯睡,夜里也不需要姜萝和苏流风哄睡,小两口便也不管她了,横竖一大家子的人都围着姜善,她压根儿不会寂寞。

时候尚早,姜萝也没有困意,她和苏流风搬了两张太师椅布在檐下。

姜萝狭促,故意把小女儿和朋友们打打闹闹的画面当戏台子,自个儿端了不少花生瓜子在旁闲磕着看戏。

苏流风无奈至极,没想到姜萝逗弄人的心性儿就连小孩也不放过。

不过……谁让他是一个极顺从妻子的好夫君呢?自然是妇唱夫随了。

于是,苏流风也沏了崖蜜酿的青梅茶,同姜萝一边饮茶,一边享受闲暇的岁月。

姜萝吃瓜子吃得口齿发酸,争苏流风手心那碗茶缓和味道。

抿了一口,她忽然想起一桩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事。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先生记得从前有一次,我醉了要抱您,可是您模棱两可,没有说允不允,只是一直追问我醉了没么?”

闻言,苏流风一阵咳嗽,耳根微微泛红。

“阿萝怎么问起这件事?”

“若那日,我没听先生的,不管您问什么,我都执意抱了您……先生又会如何应对呢?”

她话音刚落,苏流风的唇角便微微翘起。

郎君被她带坏了,如今说话也很狡猾,话里满是暧昧不清:“应该会以为殿下心许臣下,即便您清醒时退避三舍,臣也升起尚公主的私心。”

姜萝眨眨眼,抿唇一笑:“那看来,先生得偿所愿了。”

“是,能尚公主,臣荣幸之至。”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风月尽在不言中。

他们心知肚明,这一生,他们过得很好。

往后,姜萝和苏流风再无波澜,他们将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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