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应观众要求 1

为什么结婚

今年年初,一群学生来我家拜年,我问他们:

“下一站去哪里?”

学生回答:

“去罗龙治老师家。”

罗龙治是台北“工技学院”的教授,我们是老朋友,偶尔遇有历史上的典故问题,我都会打电话问他,但是我们很少见面。于是,我很快接口:

“那好啊,我也跟你们一道去。”

进了罗家,寒暄过后,我们坐下来聊天。在场的四五个学生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话题不觉往婚姻方面打转,讨论的是结不结婚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言,后来罗教授作了结语:

“给你们一个建议,如果你们要结婚,一定要确信你的对象是真情挚爱。”

学生在面对老师训示的时候都点头,可是脸上却是一副不解的神色。见此情景,我挺身对罗教授说:

“你讲这些话他们不太能体会,不过我懂你的意思,我是过来人。”

二十多年前,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去结婚的呢?

很简单,因为我对传统赋予女人的角色和义务表示认同。那个时候的女孩,即使受了高等教育,如我们,但心里都非常清楚:婚姻是女人生命历程中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我们必须去完成。中国女孩的悲哀就是,没有经历交男朋友的阶段。我们不为交男朋友而交男朋友,是为找丈夫而交男朋友,甚少女孩会对目标产生疑虑。

为什么要交男朋友?

当然是为了体验生命中的情爱关系。

但是,我们不懂。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把情爱、和婚姻结合在一起。

基本上,我们对婚姻没有什么概念,有的也只是我们的父母所给我们的。我们传统文化中没有所谓的婚姻教育,儒家虽然提出五伦——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和夫妇,但是摊开儒家所有的训示,前四伦的关系都有详细的叙述教你如何去修养,唯独夫妇这一伦几乎找不到。

在这样的教育下,婚姻只有仪式的传承。我们长大了,就跟我们的父母一样,纳入这个婚姻系统,大家都去结婚。

因此,中国人的婚姻质量之差无可比拟。我们的婚姻选择往往是迁就社会的现实,而不是迁就个人的兴趣或感情。在一个保守的社会中,离婚率虽然低,却源自女方片面的忍耐。从小到大,我周遭长辈的婚姻并没有令我觉得结婚有多好,包括我母亲的婚姻都是一个大失败。但是,我从来没有去探讨结婚后的一堆问题,我只是应社会的规范,应观众的请求,走入婚姻,而且还要赶在成了大龄女子前快快找到一个婚姻对象。

寻找白马王子

在我还未进大学以前,看到邻居的姐姐们每个人都有大把大把的人追,送花的送花,写信的写信,将她们的大学生活点缀得多彩多姿。当时,我最大的志向就是上大学,在大学里去邂逅我的白马王子,仅此一念,竟然让就读一所差劲的商业职业学校的我,考进了“国立大学”,可见爱情的吸引力多么大。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有什么信仰能与恋爱并立共存而分庭抗礼的呢?”

上大学的第一年,因为男多女少,我在学校里很风光,喜欢参加舞会,还被冠上“舞林第一高脚”的封号。第二年,中国台湾的大学首次出现一个延续至今的现象,文、法、商学院里女生的录取率比男生高。虽然我的舞技精湛,什么活动都参加,但是我始终没有在大学里邂逅我的白马王子,更没有过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

在我大四要毕业的那年,“消费者文教基金会”创办人柴松林教授发表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灾难数字:

适婚年龄的女生多过男生!

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灾难啊!但是,柴教授所提出的数字并不只在中国台湾出现,它在德国和日本都是既定事实。据统计,战争期间的出生率不论男孩女孩都很低,战争结束进入太平社会以后,人口出生率暴长。日据时代的中国台湾,在抗战最艰苦的那一年,平均人口成长率是一年十六万,换言之就是男孩、女孩各八万。抗战胜利后,中国台湾的人口成长遽升到一年四十万,男孩女孩各二十万。如果依照传统,男孩和女孩的适婚年龄相距五岁的话,1941年出生的八万男孩要配1947年或1948年出生的二十万女孩,这个比例就显得太悬殊了。

我是抗战胜利后第一年出生的。柴教授的灾难数字发表,印证了我上大学以后内心长久的疑惑。

为什么我可以嫁的男生都消失了?

原来,答案在此。问题是女生为什么一定要选比自己大的男生?如果往下找,可选的对象就多了。

赢得丈夫归

毕业之后,我很快地从不务实际寻找白马王子的想法中醒来,接受了社会现实。原因是女孩子上大学已经十九岁,四年大学毕业就二十三岁,在婚姻市场上,一个女人最有条件的时候是在二十五岁以前,她必须在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设定一个目标,努力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汲汲于婚姻市场中,想在身价达到最高点的时候赶紧将自己售出,以免到跌停板的时候必须等待被抛售的命运。

如果是在以前女孩吃香的情况下,我的任务并不算难。但是,我不巧遭逢了社会人口结构巨变的过渡期,在男方是买方市场的不公平情况下,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劣势。

这时候,我的丈夫出现了——以当年中国台湾的婚姻市场来看,他算是条件相当优厚的。一个留美学人,年纪三十岁,家世很好,家里环境相当不错,他可以算是抢手货了。在男少女多的情况下,我能嫁给他,也算是我的竞争能力很强了。我想主要因为我年轻貌美,大学毕业,在中学教国文。我们是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的,在认识不多久之后就结婚了,仓促结婚的最大原因是,他为结婚而结婚,我也为结婚而结婚,我们两个都在婚姻市场上待价而沽,双方的条件谈妥买卖就成交了。

离婚后,我在座谈会上常常碰到柴教授,每次都要嘀咕几句,都是他的乌鸦嘴,害我如何又如何。事实上,这是玩笑话,我的婚变当然和柴教授无关,而跟现世的社会有关。客观地看,我在婚姻市场上所遭受的压力还不算大,比我小三四岁的女孩到适婚年龄所受的压力更大。多年后,我们这一代的婚姻破产,多半都是因这些小我们三四岁的女人介入而起。有时候,我们不能只从道德或伦理的角度去看一个社会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基础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僧多粥少。

一个不幸的家庭会制造另一个不幸的家庭,这是可以验证的因果规律。我出生在一个破碎家庭,母亲是改嫁的,她的再婚生活并不愉快,我从小就在母亲与继父的吵闹中长大。除此之外,我们家的物质环境奇差,为了从这个家庭逃走,我将婚姻当作逃生口,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

我们常看女明星在报纸上说,演了几年电视剧都是配角,唱了几年歌一直不红不火的,载浮载沉,突然向新闻界宣布息影嫁人或弃歌生子去了,仿佛结婚是解决一切的退路。也有很多上班的女孩告诉我,工作疲累没有什么展望,干脆找一个对象结婚算了。她们有着共同的心态,都将婚姻视为逃避事业挫折的避风港。抱持这种心态结婚的人,最后一定婚姻失败。道理很简单,婚姻根本不是也不应该是躲避失败的处所,我的婚姻所以失败仍有它的道理在,是出于个人对婚姻的认识不清。

都是贤妻良母惹的祸?

我觉得,女人是最可爱的动物,因为她们是最善于反省的动物。

从我发生婚变开始,很多长辈好心地和我一起检讨我的过错,而我也觉得她们都很有道理,说来说去,我发觉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八戒——这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我没有做对任何一件事。婚前,我对他的了解显然非常不够,这点我早就知道。婚后,我一心一意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忽略了丈夫的感官满足。我从来没有好好打扮自己,而是让自己从四十八公斤的小姐变成五十八公斤的肥婆。结婚六年,我没有买过一管口红,我的口红是出嫁时邻居们合伙送我的,还有接收我前夫妹妹的旧货。在美国三年,我只买过两件地摊衣服,每件价值十美金。我的个性太刚强,我的前夫个性柔弱,在家里我一定太跋扈,诸如此类等等。唯一不曾落在我头上的罪名:我生了两个儿子。

从反悔当中,我又生出许多假设,假使当初我不如何如何,今天我就不会如何如何。总而言之,假使一切从头来过,我绝对不会扮演先前自己在婚姻中所扮演的角色。问题是,时光不能倒流,我一味地自责根本无济于事,只是让自我的评价愈来愈低,而自我憎恶的情绪愈来愈高。

后来,我和一个很好的朋友谈起我们婚姻失败的种种,才发现我是庸人自扰。这个朋友她所扮演的角色和我完全相反,她非常重视打扮自己,讲求夫妻双方的**和愉快享受,控制先生的肚子,管束先生的经济,非常积极地扮演守门员的角色。结果,她的婚姻和我一样失败。

大约婚变的第四年,我开始平心静气地从一个较全面的角度去看婚变问题,我发现,任何一桩婚姻的失败,个人固然脱卸不了责任,但是它还掺杂了社会因素。我承认我个人的因素是婚前认识不清,婚后不懂相处技巧,但是我有很多经过爱情长跑的朋友,她们的婚姻依然失败。我想,最大的症结在于我们没有两性教育。

现行婚姻制度的男女关系是彻底的男尊女卑,我们正处在这个中国台湾父系社会解构的开始。解构是一种缓慢的、无形的运动,置身其中的人往往是看不清楚的,社会学家也没有先见之明,因为我们社会的信息不够发达,没有办法提供预警。

当中国台湾南部流行登革热时,体质较弱的人就会先感染,至于台北人很少受感染并不表示我们的体质强健,而是因为我们不在疫区内。同样的,当社会开始解构,最先遭受冲击的自然是都市人的婚姻,而婚姻本身不健全的更是首当其冲。

谁说一定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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