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杀猪卖肉的李屠户，昨夜飞升了。
那会儿正是半夜三更时分，阴阳交割，万物沉眠。忽地夜空里天门大开，七朵霞彩祥云飞来，老李的茅屋里金光四散，惊醒了满镇邻居的睡梦。
第二日上，有白鹤载着仙童从天边飘然而下，一挥手，家家户户的门前便添了三口大肥猪，引得全镇百姓赶去村口朝拜。仙童言道，老李凡间修满天道，证道飞升，如今在天庭畜牧司做了个小吏。李主簿感念凡间乡亲恩德，特命小童下凡赐物，以表故人之情。
听说老李的天道很简单，是宰猪。
宰满十万头猪，便是修满了个人的修为，自有上天指引，证道飞升。
“他妈的，为啥老子的天道却是斩妖？”一个年轻人左手端着半碗米饭，右手拍桌嗟叹。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却是灰头土脸的，满面愁容。
一只白皙娇嫩的小手按住了他。
“行了行了大师兄，不要再嚎了。你再怎么哭喊，帝君也听不见。不如先想想怎么把今天这顿酒钱给结了。”
年轻人名叫胡缨，取的是诗仙“侠客行”之意境。“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何等的英雄豪气！
而现实中多半是像面前的这位店小二一般：“大侠，小的多嘴问一句，您这堂堂男子汉，怎么起名字叫做樱花的樱啊？”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下一秒，店小二捂着脸上的巴掌印子落荒而逃。
“滚！老子是红缨枪的缨！”
别问，这事儿谁问谁倒霉。顺便，还把这顿酒钱给赖过去了。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胡缨。听说南山脚下五里镇上飞升了一位凡人，师父连夜派大徒弟胡缨和小徒儿周花花下山去打探消息。走得匆忙，把师父给的盘缠落在山上了。
这“客来饭庄”就在五里镇东头。自打老李飞升之后，这几天来来往往吃饭打尖儿的客人茶余饭后聊的就都是这件事儿。胡缨和小师妹在店里坐了片刻，已经见了三波其他修仙门派的弟子了。胡缨“哼”了一声，也不上去与他们厮见。斩妖门向来不与寻常门派来往，自成体系。
小姑娘周花花今年才十岁，是胡缨的小师妹。而胡缨今年二十一，已是斩妖门的大师兄了。说是大师兄，实则门中除了师父、师叔，便只有四位弟子。
这世道艰险凶危，寻常百姓图个安稳日子，男耕女织，也就算安度一生了。偏生这世间有“天道”这种东西，乃是上天赋予凡人的命数，一旦达成，便可一步登仙。修道的奖励丰厚无比，却又门槛极低，人人皆有天道，人人皆可修道。怎能不让世人着迷？
据传，每名凡人在轮回投胎之时，会由“执笔道祖”量才辨体，亲手在元婴深处写下此人之天道。
至于凡人几岁时候才能开悟，感应到天道，那便是个人资质修为之事了。有人三岁神识开悟，也有人徒然耄耋。无数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那个天人交汇、心神一体的刹那，更无从推断出自己的天道为何。更有无数人被那模糊又说不清楚的天道感应所迷惑，选择了错误的方向，虚度了自己的一生。
且说这天道千千万万种，因人而异。有的花钱，有的花时间；有的炒菜，有的种田。有简单的，自然也有难的。比如斩妖们的弟子们。
斩妖门可以说汇聚着世代以来的倒霉蛋了。按照当年斩妖门道祖的札记，还有修仙界权威典籍《飞升源流考》和《天道本录》的记载，“斩妖证道”是最难的一种飞升方式之一。
据说，斩寻常的小妖来凑数还不行，要斩足足三千大妖！
大妖者，法天象地，幻化诸形，轻则噬人饮血，往往屠城灭国。
想到这里，胡缨的头大了三圈。
胡缨舀了一口白嫖的青菜豆腐汤，耳朵里时刻听着饭馆大堂里的动静。大堂里东北角一桌坐的是修仙门派千机门和青山谷的四名弟子。这两派地理位置较近，一向互相交好，此次想来是一路同行，来此探听屠夫老李飞升的详情。
虽说这世间人人皆可修道，但是一来寻常凡人根骨不够的，难以领悟天道；二来即使开悟了天道，追寻天道的过程往往需要巨量的财力物力的支持。所以修道者往往寻求各大修仙门派的庇护，或者依附各地的宗门帮派、世家望族。三来，也是修仙最为艰险的一步，那便是渡劫。修仙者每每完成一定数量的天道任务后，便需要经历天劫来突破自身境界。此时若没有同门道友护持，少了宗门的丹药、阵法的相助，便要事倍功半，反而损耗功力，伤及本元。
所以大小修仙门派都想知道，老李这连散修都算不上的一介布衣百姓，是怎么就靠着闷头杀猪，默默地在凡间直接飞升登仙的？
千机门弟子西边那张桌子上坐的是三个蓑衣汉子，像是渔民，又向是艄公，想来是三江上的帮会。这些帮会亦正亦邪，修仙大派自然不愿与之结交，但也不愿他们被魔道笼络了去，所以每年天山修仙大会，也都少不了这些江湖门派的席位。
这些都是吃瓜的，没什么意思。胡缨在找瓜本身。
他眼角向南瞟去，那边坐着一桌土布粗衣的汉子，一看便知是本地的农户。胡缨悄悄给小师妹打了个眼色，从怀里掏了两枚黄豆大小的“明听符”，分给小师妹一张。周花花假装拢了拢头发，将那枚明听符贴到了耳垂上。
“我说，你们别不信，老李飞升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着的！”一个矮壮村民端着海碗，跟同桌的三人吹嘘着。
“大半夜的，你咋见到的？不睡觉，跑老李家偷媳妇去了？”说到这，汉子们哄堂大笑起来。
这几个村民形容丑陋，谈吐也甚是粗鄙。胡缨侧头看了一眼小师妹，她果然皱起了眉头。
“明听符”收音的效果极佳，胡缨顺带听到了那桌佯装喝酒的江湖客低声说“一会跟紧他们”。而那边青山谷的两人则放下了筷子，也凝神听了起来。
那矮壮村民却面色凝重，压低了声音：“嘘！你们可不要瞎说。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李家的鸡鸭鹅狗不知道，但是他媳妇儿，也跟着飞升了！”
桌上方才还肆意大笑的三个村民霎时间眼睛瞪得像铜铃：“真的假的？就他家那个母老虎，翠花？”
“可不是嘛！我那侄子在衙门里当差，前天一清早，县太爷就带着衙役们去老李家转了转，说是咱清河县百年来第一次有人飞升登仙，要给老李立个祠堂，请他护佑一下这方百姓。”
矮壮村民顿了一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大侄子说啊，老李家里四处安静如常，只有他家睡觉的屋子里一团凌乱，老李的媳妇儿也寻不见了。人人都说，这是老李把翠花也带着飞升上天去啦！”
另外仨村民的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嚯，没想到老李还是个重情义的人啊……”
那目睹了飞升的矮壮村民又神秘兮兮地说道：“要我看呐，飞升也不是件舒坦事。那晚我半夜起来蹲坑，就听得老李家那边传来几声惨叫，随后老李他们家就一道金光，直冲云端。说不定啊，那是渡什么劫呢！”
正说话间，店小二端着酒菜来了。
“来咯！客官们，这道小炒肉您几位可一定要好好尝尝。这可是咱们镇上飞升上仙的老李给咱们乡亲赐下的仙界大肥猪，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全镇上啊一共就这么多，一家三头，我们饭庄收了一小半来给炒菜，那叫一个绝！错过了，就再也尝不着这天上仙品咯！”
这几个村民不再议论，甩开膀子，大口嚼了起来，吃的唾沫横飞，赞不绝口。
“……给我们也加一盘。”旁边千机门的弟子也忍不住，给他们桌点了一盘仙界小炒肉。明听符把这群人的咀嚼吞咽之声放大了若干倍，给一边偷听的胡缨和小师妹馋的直滴下口水来。可惜这趟确实没带钱啊，白嫖一盘豆腐也就罢了，再多他俩也实在不好意思。
“大师兄，咱们走吧。我馋的难受。”小师妹拽了拽胡缨的袖子。
“……完全同意。”
胡缨和周花花出了客来饭庄，在街上随便走着。这镇子虽然不大，但是民风却是淳朴。这几日有大批外客到镇子上，这些老百姓早早地在街上摆起了摊，上面摆着三姑打的大棉袄，喜儿缝的绣花鞋。可惜这些庸人匆匆忙忙，眼中只有修为和法宝，从不肯为这些市井小民驻足一刹。
胡缨在八十老汉的画糖人儿旗子下面停下，给小师妹卖了一个糖人儿。
周花花拿了自己的糖人儿，拽着胡缨轻声道：“大师兄，再做一个嘛！”
胡缨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不许！糖吃多了会坏牙齿。”
小师妹仰起头看着胡缨：“这个是给你的。”
胡缨无奈，又从自己的私房钱口袋里掏了枚铜板出来。小师妹要是再看上什么好玩的东西，怕是自己这几个子儿也剩不下了。
“喏。”一只小手拿着一只糖人儿，递到了胡缨面前。
好甜。已经有多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呢。
胡缨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师妹。小师妹边走着，边吃着糖人儿，边哭着。泪水沿着她细嫩的眼角悄悄滑下。
这世道，多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