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无风，飞云堂阁楼内闷热得不得了，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这个原本属于“步惊云”的地方，现在正襟危坐着一个人。
蝙蝠！
再见蝙蝠，他又老了许多，双鬓斑白，脸上皱纹像是丘壑一般，歪歪扭扭的。
再加上他身上残留许多暗伤，腰都挺不直了，背部也弯了许多，现在的蝙蝠，看起来，像是垂暮的老人。
风烛残年。
但是，
他的双眸却还是炯炯有神，从他不甘心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心中仍有一团火，一团为了出人头地，称雄武林的火焰。
苏洛走进阁楼，蝙蝠瞳孔猛缩，双肩一耸，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目光冷冽，杀气腾腾。
“你终于来了？”
苏洛强忍心中的怒火，一言不发，金刀大马地坐在了蝙蝠的前面。
还是像往日一样，亲自给蝙蝠沏了一壶龙井茶。
然后躬身上前给蝙蝠倒了一杯。
茶香四溢，满室皆香。
蝙蝠目睹这熟悉的一切，心底尘封已久的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中。
每当蝙蝠从江湖中征战回来，一身的疲惫，挂在了满是风尘的脸上，而小“步惊云”就守在这里，给蝙蝠他沏茶，嘘寒问暖，再溜须拍马一番，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自己一边装模作样的斥责，一边仰头将香醇的茶一饮而尽。
这身上的伤痛，满腹的牢骚，便随着这杯茶，变得烟消云散。
主仆皆欢。
这一瞬间，仿佛时光穿梭，又回到了十年前。
面前这个“步惊云”，又变回了那个机灵活泼，特立独行，又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弟。
蝙蝠不禁喉头干涩，眼眶湿润，按在剑柄上的右手，终于松开了。
“大哥，请。”
苏洛盯着蝙蝠，做了个请茶的姿势，与数年前的“步惊云”，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甚至躬身的姿势，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蝙蝠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长叹一声，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我相识差不多十载了，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今天重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但说无妨。”
苏洛盯着蝙蝠，脸色渐渐变得肃杀。
“是你做的么？”苏洛一字一顿地说。
蝙蝠全身一震，手上的青花瓷茶杯，嘭的一声，捏了个粉碎。
良久，蝙蝠点点头，“那天，就在你离开天下会，前往无双城的前一晚，雄帮主找到了我，我受宠若惊，帮主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不再找我了，甚至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帮主语重心长的问我，我进天下会多少年了，我想了下，答道，差不多有三十年了。”
“帮主惊道，原来你进天下会已有这么多年了，是我怠慢了你，我雄某不该啊。”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刻，我浑身哆嗦，当年进天下会时候的雄心壮志，对着明月发下旳誓言，又再涌上心头。”
苏洛沉默不语。
“雄帮主问我，如果现在将我提拔为飞云堂的堂主，取代你的位置，我可愿意？”
苏洛一听，心脏砰砰乱跳，目光灼灼，逼视着蝙蝠。
看着面前这位老大哥，看到他斑白的双鬓，苏洛忽然莫名变得害怕起来。
蝙蝠红着老脸，目光变得躲躲闪闪，完全不敢与苏洛对视。
“唉，若是平时，我定会拒绝的，可是，那一晚，外面乌云蔽月，天地一片漆黑，而我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了……”
苏洛早已料到，面不改色，但是内心还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雄帮主对我的表现非常的赞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问起了步家庄的事情，还特地将绝世好剑的来历，反复地盘问了好几次，直到我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他才满意而去。”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外面忽然狂风呼啸，闪电大作，电光时而映照在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又过了很久，苏洛打破了沉默，“你可知道，后来聂风与孔慈大婚，就是雄霸他故意设计，陷害我的。”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我，将我步家的绝世好剑，占为己有。”
“雄霸千里追杀我，在葬龙陵里，他亲口对我说，他从你的口中，知道了绝世好剑解封的办法，那就是必须要用我身上的鲜血。”
“那时，我根本就不信雄霸之言，我认为，他是在离间我们两兄弟，我心里一直不愿意面对，你会背叛我的事实……”
苏洛有点哽咽，心如刀割。
蝙蝠面目忽地变得狰狞，脸上的皱纹变得歪歪扭扭，如同毒蛇蜈蚣。
忽然，一声惊雷，从天而降，震得地动山摇。
“是我，是我又如何？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根本就不怕世人如何评价我。”
说完，蝙蝠满脸怒容，大手重重一掌击落，茶桌上的杯子茶壶，应声而碎，桌面上现出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缝。
苏洛目光变得冰冷，麒麟臂上，青筋暴现，肌肉虬结。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做大哥的心里感受。”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保护着你，帮你掩藏身份，你在天下会闯了多少祸，我都替你兜着，在帮主面前力保你平安。”
“你知不知道，当你被雄霸收为入室弟子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过吗？那一天，我喝醉躺在山下的路边，死死的看着天上的暴雨，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我的身体，我痛不欲生，比死都难受。”
“我进了天下会这么多年，为天下会出生入死，我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当上帮主的弟子，为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结果呢，我又得到了什么……”
蝙蝠整个人变得疯狂，咆哮着，满脸通红，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宛如入魔一般。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说，你知道了，却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你什么都没做，你就轻轻松松地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不服气，我心底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上天对我如此的不公。”
说到这里，蝙蝠干脆站了起来，脖子上青筋暴现，双目圆瞪，逼视着苏洛，怒不可遏。
“你的命，本就是我赏赐给你的，当年若不是我一时心软，你早就应该死在步家庄了，现在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我冒着天大的风险，保住了你，你呢，你却当上了我的首领，把我给挤了下去，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到最后只是做了你的踏脚石。”
“我恨这该死的命运，我恨这该死的老天，最后，我心底里最恨的，还是你，是你的出现，将本该属于我的地位，荣耀和前途，全都剥夺走了。”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我心里的不甘和委屈，只能埋藏在心底，我只能扮演你的默默无闻的属下，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活得比死还难受！”
蝙蝠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山风吹熄了灯火，天地一片昏暗，整个阁楼，完全浸没在黑暗之中。
只有时不时的闪电雷鸣，间或照亮了室内，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是狰狞的魔鬼，也像是锋利的兵戈。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该多好，天下会，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帮，而我蝙蝠，将成为飞云堂的堂主，甚至成为副帮主，继续为帮主征战天下，扬名江湖……”
一句话未说完，苏洛的剑锋，已经穿透了蝙蝠的胸膛，鲜血立马染红了衣袍。
蝙蝠满脸的惊诧，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剑，又抬起头来，死死的盯住苏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苏洛不避不让，眼都不眨一下，脸上猩红一片，如同死神一般。
蝙蝠双手紧紧地抓住苏洛的右臂，脸上肌肉猛颤，浑身哆哆嗦嗦，眼看着支撑不下去了，最后说了一句，“惊云，我今天将这么多年的愤懑和委屈，全都说了出来，我终于舒坦了，我至死无憾。最后，最后，我想听你说一句，大哥，恭喜你，你当上了飞云堂堂主。”
苏洛目光黯然，“恭喜大哥，你终于当上了飞云堂堂主。”
蝙蝠彷如喝了琼浆玉液，一脸的陶醉，终于，两手一松，身体缓缓地滑落在地。
轰隆一声暴响，天外，终于下起了暴雨，仿若那一晚，步惊云成为飞云堂堂主，而蝙蝠醉倒在山下的大道边，两眼死死的盯着天上满天的雨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