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荷花飘香。
平塘镇陆家村,陆家大院,天色微亮,轻柔湿润的晨风从窗柩中透进屋里,轻盈盈的带着香甜沁人的花香。
乡村五月天气,东厢的陆家大儿媳苏氏如往一般早早起床梳洗打扮,陆家是平塘镇有名的富户,祖上出过举人,家境不错,家中光是良田就有一百来亩,这还不说后山的两个果园,镇上一家米店,一家磨坊。
说起来,陆家在平塘镇上也有大宅子,一年半前陆家老太爷去了,家里老太太不愿在镇上睹物思人,陆家就关了镇上的宅子,一家人长住乡下老宅。
陆家老宅是座三进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建房是用的都是好石材,青院落和墙用的青石,横梁两侧雕花绿瓦,门楼、前院、东西厢房、天井一应俱全,庭院深深,冬暖夏凉。
陆家家境鼎盛时,家中老太太的嫁妆足有几十抬,后院圈养着牛马骡子,十几头肥猪,牛羊鸡鸭之类的也养了不少,家大业大家务也杂,家里忙不过来,便在村中雇了十来户长工在田中耕作,月月拿工钱儿,日子也是安稳。
自从北面羌族打进来,匈奴鲜卑也跟着蠢蠢欲动,北境烽烟四起,灾祸连连,老百姓逃难的逃难,躲灾的躲灾,连带着陆家的日子也不安生了。
今岁开春,平塘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股溃败散兵,约有百来贼人,因着自家平塘县地处偏僻,这群兵匪先了官兵,又对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了手,在镇上烧人放火,镇上不少富户屠了满门,幸而陆家大郎有武有谋,提前将村里的长工佃户集合起来,又在村道上设了套,加上县里的官兵来的及时剿灭了兵匪,才保住了陆家村的安慰。
饶是如此,经此一难,陆家村也损失不小,就拿陆家来说,镇上的宅子、米店磨坊被抢了,后山的果园和庄稼被烧了,家中牛马宰了,家中产业也没了大半。
陆大郎是个铁血汉子,眼见家国飘零,民不聊生,当天晚上给家中老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带着村里几个年轻儿郎参军去了。
陆大郎一走,作为江家的长媳苏氏便每日早起,担起长媳妇责任,操持家务。
不光是她,家里的两个弟妹,不也是一早如此,出门打扫浆洗,喂鸡喂鸭、下厨烧饭,日日操心劳累忙得跟陀螺一样?
苏氏洗了脸,折了杨树枝刷牙,用粗盐水漱了口,回屋把一头乌发挽成髻,用一根雕牡丹花粗银簪子插好,出门往婆母住的厢房看了眼,里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
苏氏心道婆母还没起,转头打井水洗手进了灶房。
西厢房里,陆家二媳妇宋氏临到天亮,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外头鸡叫三声,浑浑噩噩爬起来,眼角瞥见床榻一侧呼呼打鼾的陆二郎,想起这厮半夜看书,吵的自个儿睡不着,气的伸手在男人腰上掐了一把。
谁知道,床榻上的陆二郎跟没事人一样,嘟囔了句“咋地有蚊子”,翻了个身又睡了。
宋氏气的差点儿昏过去,随便梳了个发髻,连钗子也没簪,就“吱嘎“一声怒冲冲出了门,苏氏闻声出来,瞧她眼角上还带着黑青,就知道昨夜没睡好,就猜这是昨夜儿老二又挑灯夜读了?
果然她还没开口呢,宋氏就跟开了机关枪一样喷了起来,“大嫂!你来的正好,正好给我评评理,君彦爹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这一天天睡的比猪晚,起的比鸡早,都累成熊了,就想晚上好好睡上一觉,大晚上的君彦他爹非要看啥狗屁书,不让看还跟我急,你瞅瞅我过的这是啥日子,不行我得找娘说道说道去!”
说完,宋氏就想撒丫子往婆婆屋里冲,让苏氏给拦下了。
“娘还没起呢,你这没头没脑的闯进去,不得惹娘不高兴,到时候挨一顿骂,倒霉儿的还不知你自个儿?二郎就是那个脾气,打小爱看书,这不是明年就乡试了,二郎一鼓作气考上举人以后你就是举人娘子了,那是多大的风光。“苏氏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弟妹给安抚好了。
说起自家那个书呆子丈夫来,宋氏就撇了撇嘴,跟大嫂倒苦水,“什么举人娘子啥的我不稀罕,君彦他爹好歹是个秀才,如今世道不好,咱家也不如从前兴旺,二郎去外头私塾当个夫子一月也能赚几两银,现在整天窝在家里啥也不干,光知道闷头读书,那书里还能看出金子来?”
弟媳吐苦水,苏氏这个长嫂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又说了几句贴心话,把宋氏劝回屋了。
宋氏声音大,初夏天气燥热,蝉声鸣鸣,生生把沉睡的陆家老太太吵醒了。
院子里的嘈杂声传来,帷帐里沈溪睁开了眼,看着头顶绣工精细的麻布帐子,幽幽叹了口气。
沈溪上辈子孤儿出身,是给御膳传人的师傅养大的,刚把师傅送走,清明节给老人家上柱香的功夫,回家路上,倒霉催的遇见劫道的,这么砸了下头就噶了。
等再次醒来,她就成了陆家的当家老太太。
陆家有三个儿子,陆大郎原本是衙门的捕头,身长九尺,力能扛鼎,一身的好武艺,沈溪穿来没几天就离家参军了,二儿子书呆子秀才一个,读了十几年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儿子倒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就是脑子不怎么活络。
家中三子都已成家,大郎娶妻苏氏,育有陆家大孙女福姐儿,二郎娶妻宋氏,育有一子陆君彦,三郎跟妻子崔氏刚成亲,还未所出,三个儿媳妇虽性格迥异,对她这个婆婆却孝顺的紧。
穿都穿了,既然有命那就好好过。
再说陆家一家人对她这个老太太着实不错。
沈溪如今所在的朝代是大晋朝,大晋建朝数百年,也曾有过政治清明,百姓安居的盛世时代,不过如今的皇帝昏庸无道,无心朝政,整日盘桓在后宫嫔妃间,大晋的朝政全掌握在宦官手中,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
去年羌族趁晋王朝衰败,大肆南下纵兵抢掠,接连攻下边关数座城池,朝廷派兵增援,大败而归。
战乱让百姓生活更加沉重,腐败的朝廷犯了众怒,终于在半年前一支起义军揭竿而起,“狗皇帝昏庸无能,不把老百姓当人,咱们凭什么为他卖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老子反了!杀了狗皇帝,把羌族狗赶出中原!”
数月之间,浩荡起义军队伍迅速长大,前几日听村中自外乡逃回家的汉子说,起义军就是一群流氓地痞组成的,攻下一座城就烧杀抢掠,跟羌族狗比起来也没区别。
但是就是这样一支队伍,打起仗来却凶悍异常。
仅仅数月的功夫,起义军已攻下几个郡县,听说下一个攻打的就是平塘镇所属的北乡郡。
镇上人心惶惶,家中男丁都去县里打听消息了。
两天前陆三郎两口子也套了马车去了县城,三郎媳妇儿娘家就在县城,世道这么乱,她不放心年迈的双亲回家探望,二来陆三郎也顺便去县城打探一二。
不管咋地,沈溪能重活一次就很知足了,穿成老太太就穿成老太太吧,师傅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人啊,活一辈子自己活得舒心,才是真的好。
上辈子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如今有了这热闹的一大家子,她还要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日上竿头,外头太阳热辣辣的,院中一丝风也无。
沈溪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热,稍微躺了躺,就慢悠悠床榻上起来,打算喝杯凉茶摇摇婆蒲扇凉快凉快。
苏氏早就在外头守着了,听见屋里的响动,赶忙端着打好的洗脸水轻声敲门,“娘,您起了?”
“起了,起了。外头日头晒,秋娘啊,别在外头站着了,快到屋里来。”
苏氏心头热了热,应了声,抿唇笑笑,心道娘自从病了一遭,性子真是和缓不少,掀开门口的竹帘子进了屋。
正厢房里头,沈溪正坐在八仙桌上摇着蒲扇,花梨木小几上放着刚喝完的凉茶,可见老太太真是热着了。
苏氏笑道,“娘,灶上有晾好的酸梅汤,一会儿给娘送来,喝了消消暑气。”
沈溪温水漱口,接了儿媳妇递过来的干净帕子,笑眯眯道,“夏日天热,别只陆着我老婆子,家里人都喝一杯。”
”嗳,娘放心吧,都有呢。“
苏氏倒了洗脸水,不一会儿就用盖碗茶杯端过来一杯酸梅汁来。
沈溪端起杯子浅浅一口,只觉得凉爽多了,老太太抬头看看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二郎还没起?“
苏氏还没开口呢,院子里的宋氏就亮开了嗓子。
”娘,君彦爹还在榻上赖着呢!“
苏氏:“.........”
老太太眉梢挑了挑,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去教训书呆子老二了。
睡梦中的陆二郎挨了老娘几下鸡毛掸子,疼的呲牙咧嘴,赶紧穿上长衫去院子里打水了。
——娘说了,大哥三弟不在家,他就是顶梁柱,家里的活儿全是他的。
宋氏拍手大笑,觉得婆母甚是英明。
什么“君子远庖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呸,家里的白米二郎可没少吃!
等陆二郎打水回来,一家子吃了早饭,原本晴朗的天就变了,乌压压的云压过来,不多时,窗外便狂风大作,风雨瓢泼,豆大的雨点儿夹杂着狂风砸下来。
苏氏和宋氏赶紧把院中晒着的干豆角抢回屋,鸡窝上盖上防水的稻草,上头再压上一层破毡布。
忙完这些,带着满身的雨水气,妯娌俩冲回屋里。
“这雨水也忒大了些,老大家的老二家的你俩别傻站了,快回屋换身衣裳去,淋坏身子可不值当。”
沈溪站在廊下,一面傍着儿媳妇拍打身上的雨水,一面招呼她们回屋换身干衣裙,再去灶下烧一锅热热的姜糖水,辛辣的糖水滚下肚也不怕风寒。
苏氏二人依言去了,沈溪站在厅堂前,望着外面的泼天大雨,忍不住担忧出门去打探消息的三郎夫妻俩。
“娘,别在廊下站着了,小心着凉。”陆二郎点了煤油灯过来,殷殷跑过来。
沈溪犹不放心,“外头这么大,三郎他们......”
“三弟妹精头精脑的,三弟也不傻,断断不会大雨天还在外头淋雨,这会儿小夫妻俩估计在谁家屋檐下躲雨呢,娘宽心。”
宋氏也过来道,陆二郎点头称是。
沈溪闻言笑了,“可不是,三郎媳妇儿脑子也好使,再加上三郎那身大力气,没得让人欺负去。”
说完,老太太就举着煤油灯回屋,不用说是回厢房看两个小孙孙了。
这场雨一下就到傍晚,雨夜如墨,院外依旧暴雨如注,无边无际的阴暗笼罩着陆家村,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不再会有天亮般。
陆家小院静悄悄的,突然一阵穿堂风席卷而来,吹灭了身旁的煤油灯。
沈溪起身要去点灯,陆家前院的院门被拍的啪啪作响,“娘!大嫂,二哥!出事了,快开门!”
这是陆三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