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月高温肆虐,沈家老宅门前的梧桐树知了仍旧不知疲倦的聒噪。
经过两天的清扫,老宅门前的杂草已经拔干净了,外面墙上的爬山虎跟藤蔓也清理掉了,看着很是清爽。
陆三郎把家里的那匹老马和骡子牵到院子的窝棚里去,抓了把从陆家村带来的干草喂驴,这里以前是堆放柴禾的,现在家里柴不多,暂时先做牲畜棚。
不然等哪天下雨,把马骡子淋着就不好了,这两个老伙计在陆家十来年了,一家人对它们都有感情。
清晨阳光洒在院中的金桂枝叶上,留下斑驳倒影。
这两日陆家兄弟跑了县衙好几趟,晋朝有规定,流民若是在某个地方长期生活下去,需有户口才行,陆家这种离乡背井的就是流民了,必须到所在地方的县衙去落户。
这样才能成为朝廷认可的良民,不然就是黑户,黑户可是很悲惨的,不能开店铺,不能去外面做工,可以这么说,在大晋朝没有户籍,想生活下去都难。
落户也是需要人脉的,就比如苏氏妯娌仨想要在桃源县落户,要么自卖为奴,等主人家给落户,要么本地有亲戚给担保,方能去官府申请户籍。
这个事情并不难办,沈云溪是桃源县本地人,苏氏几个又是老陆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都是一家人,给县衙负责的吏官塞些银钱就办妥了。
大清早的,苏氏在厨房里烧水,原本放在驴车上的铁锅罐碗瓢盆、盐巴跟做饭的佐料之类的都一一安置好,灶台的四周也打扫的干干净净。
崔氏忙着烧早饭,陆二郎挑水,宋氏扫地一家人有条不紊忙活。
这两日,沈溪早早歇下,天不亮就掌灯,也算是休息过来,既然养好了精神,老太太就开始琢磨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没办法,老陆家大家子人呢,老的老小的小,中间三个儿媳妇两个棒槌儿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她占了人家沈老太的位子,就得担起责任来。
昨天个儿老太太把一大家子召集起来,用以前沈老太的调调儿开了个激情洋溢的动员大会。
“孩子们,今个儿叫你们来,是有这么个事儿………”
老陆家一大家子刚开始还听得到云里雾里的,等到沈溪和颜悦色,娓娓道来,“娘啊在路上逃难这些日子,也算是活明白了,这人活几十年最重要的是啥,那就是一家子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在一块儿过日子,以前娘把这个家攥着手里头,这也管那也管,着手累了些。
现在娘老了,家里也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以后你们自个儿屋里头的事儿就自己管,咱们家你们都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想过好日子一家人心得往一块儿使,你们外祖留下的这点儿家产,除了这套院子,就剩下前街码头一间店面。那店面不小,娘在路上的时候,就打算好了,桃源县码头商来客往,每日都有十几艘货船停泊,无论货船上的伙计还是在码头做苦工的工人都是要吃喝的,咱家也没有别的手艺,现在天儿尚热,我想着收拾收拾开个小食肆,老三家掌勺,老大家的管账,老二家的负责采买,三郎力气大在铺子里帮衬,二郎放下秀才的架子,要么去寻个书院当夫子要么在家里抄书赚家用。
你们各房挣了钱,往后跟公中三七分,自己手里有体几,过气日子才有底气。”
沈溪话音一落,苏氏三妯娌惊喜交加,她们自打嫁到婆家便是婆母当家作主,做人家儿媳的遵循三从四德,嫁了人哪有自己当家的道理?
可现在听婆母的意思,是要放手当她们自己当家?
别说家中三个儿媳妇了,就是陆家兄弟也觉得此时不妥。
书呆子陆二郎正要长篇大论一番劝解老母亲,边上宋氏眼疾手快掐了他一把,顺便发出恶魔低语。
“陆老二,你敢胡说八道,晚上有你好看的!”
陆二郎:“.......”
迫于媳妇的威势,陆二郎赶紧闭口不言。
崔氏高兴过后,便是迟疑,她的手艺开店能开起来嘛?
苏氏宋氏也表示担忧。
沈溪就笑了:“这算什么?你们都是聪明孩子,老三家的厨艺没得说,你两个嫂嫂也是精能干的,娘对你们有信心!咱家小食肆只要开起来,生意绝对兴旺,到时候娘给你们一人开一间铺子,都当掌柜娘子!“
苏氏妯娌仨被老太太忽悠的心潮澎湃。
”可不,娘说的对!大嫂算账最牛!”
“三弟妹烧的菜能香出一条街!”
“二嫂最会讲价的!“
”彼此彼此,英雄所见略同。“
被完全忽视的陆二郎兄弟俩:”.......”
经过老太太一顿说,陆家仿佛平添了许多对未来生活的朝气。
就连沈溪的眉头也松快乐不少,陡然来了兴致,想去外头走走,顺便买两条鱼回家开开荤,江南鱼米之乡鱼也不算贵。
福姐儿在小榻上呼呼大睡,陆二郎兄弟俩本想跟着老母亲一道去,却给打发去清理墙壁的爬山虎。
老太太唤了大儿媳妇一道出门,老二家老三家的各有各的活计。
陆三郎只能去扛着梯子,和陆二郎一道哼哼哧哧把墙上爬山虎清理下来,江南多雨,墙角的厚青苔一片,这爬山虎藤条茂密,最能招什么壁虎、蛇的,壁虎还没啥,那蛇就怪吓人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个小的,遇上毒蛇那不是要玩球。
沈溪跨上竹篮刚想出门,陆君彦挺着小胸脯跟了过来,小嘴儿叭叭,说什么担忧奶奶和大伯母出门落寞,贴心表示要跟一起去。
其实小家伙儿就是想出门去。
苏氏忍俊不禁,沈溪摸摸小家伙儿的脑袋瓜笑,“这样啊,真是谢谢我们彦哥儿了。”
陆君彦嘿嘿摆手笑。
老太太牵着孙孙的小手出了门。
出了乌衣巷,便来到了桃源县繁华的一条长街上。
沈家的小食肆以前就开在这条街上,长街靠近码头十分热闹,街道两旁林立着各色商铺,一眼望过去,叫卖声、还价声,街上腾起的一团团起锅的白气,夹杂着一弄堂的馒头、粽子、酱鸭、梅花糖饼的热闹劲儿,石头小脑袋转来又转去,稀奇的不得了。
一家三口踏着青石板路,来到摆着乌篷船的老渔农摊子前,苏氏心道果然是富庶江南,就是小小一只乌篷船,也自有一番丰盛气象。
老渔农摊儿上的鱼都是早上刚捞上来的,新鲜又肥嫩,沈溪挑了条花鱼,又要了条鲫鱼,花了八文钱,大花鲢糖醋,鲫鱼提回家煲汤,想到家中许久没吃青菜了,苏氏便去卖菜的婆婆那里,三文钱称了块嫩豆腐,另买了一把小葱,两个西红柿跟芫荽。
这一出门,花费四十文钱。
苏氏觉的这忒贵了,沈溪倒也没有儿媳那般心痛,银子就是赚来的嘛,这一路上走走看看,她对桃源县的物价也有了认知。
虽说现在北方兵荒马乱,但南方老百姓的生活还是蛮富足安定,百姓手里有钱儿,相对来说物价也高一些,就比如在北乡郡,馒头一文钱一个,肉烧饼只要三文钱,到了桃源县,巴掌大的馒头一个就要三文钱,带肉馅儿的烧饼就更不用说了,要五分钱才能拿下,倒是鱼啊虾啊螃蟹什么的,在水乡司空见惯的水产品就没有那么贵了。
不过,这年代,普通老百姓吃鱼也就是那么几个方法,要么清蒸要么炸煮,口感上自然没那么好,价格上不来也是正常。
回家路上,彦个儿看祖母婶婶辛苦,便懂事儿地提着沉甸甸的鲫鱼,乖乖跟着家人,小脚步哒哒哒的。
沈溪看路上的小娃娃手里不是捏着串糖葫芦,就是握着块米糕,低头看瘦了不少的彦哥儿,小男娃看到好吃的冰糖葫芦馋了,也只是偷偷多看两眼,不哭也不闹,然后继续哒哒哒提着鱼跟着她回家,心里便有些心疼。
从前陆家产兴旺时候,老陆家有田有牲畜,还有镇上铺子的收入,日子还是不错的,一家子想吃什么也为难。
自从一路逃难来南方,家里两个小的零嘴吃的都少了。
如今看陆君彦这小模样,沈溪便掏钱让儿媳买了几串糖葫芦,一俩小的一人一串,她老婆子一串,三个儿媳妇各一串,家里.......
彦哥儿看到婶婶递过来的糖葫芦,乌溜溜的大眼睛都亮了起来,小家伙儿踮起小脚,举着糖葫芦,“甜甜的,给祖母吃。”
沈溪笑眯眯,“祖母也有,你吃。”
小家伙儿却很执拗,当祖母的抵不过,只能咬了一颗。
嗯,味道还行。
彦哥儿看祖母吃了,也美滋滋吃起来。
傍晚一家三口归家,睡了大半天的福姐儿醒了,小脸儿红扑扑,看到糖葫芦,乐的笑出了小梨涡。
小丫头跟哥哥一样,献宝一样给家里人塞了一圈儿,自个儿才很珍惜地抱着吃。
该到吃晚饭的点儿了,苏氏妯娌仨围上围裙进了厨房,陆二郎抱来一捆柴,陆三郎从木盆里提出乱蹦哒的花鲢鱼,一棒槌下去,肥鱼成了咸鱼,宰杀干净,跟往常般给打下手,拉风箱。
宋氏听说两条肥鱼花了八文钱,顿时心痛半天。
这一路走来,每次往外拿钱,老二家的总要捂着胸口“哎呀”几声,沈溪溜溜达达从井台边过来,看到儿媳妇这模样,就故意道,“老二家的今个儿胃口不好,不如咱们今晚吃清淡些?“
宋氏期期艾艾,“娘,买了鱼自然要现吃,不吃可不新鲜了!”
沈溪忍着笑,“对啊,买鱼的钱都花了啊。”
宋氏:“.........”
可不是嗨,娘说的对,钱都花了,她还心疼个屁!
于是,宋氏又风风火火去厨房煮糙米饭,说要一家子晚上大吃一顿。
娘说要知指导三弟妹烧鱼,那糖醋鱼味道可是一绝!
哎呀呀,不行了,光想想口水就要掉下来了。
苏氏按照婆婆说的做法,拎着拾掇好的大花鲢,去掉鱼身两边的鱼线,然后打花刀,花刀要深些,抹上盐巴用葱姜腌制一会儿,铁锅烧热,只在锅底刷一层薄薄的油,小火慢慢煎了,将鱼两面煎的焦黄,加入勾芡好的番茄糖醋汁,小火炖煮,加切好的小葱大火收汁,撒上一小把芫荽,一盘酸甜下饭的糖酥鱼就出锅了。
老陆家一大家子,外加两个小的,一盘糖酥鱼可不够吃,又加了一盘炒萝卜,一盘嫩豆腐,苏氏在院中发现了一小片的马齿苋,紫梗绿叶,看着就很肥嫩。
她摘了一大把,一家子摘洗干净,用水焯了,淋上盐巴跟醋,吃起来酸爽可口,大热天的吃一口最是开胃。
陆家一家人已许久没吃这么丰盛的一餐了。
鱼在陆家村也是村民家常见的家常菜,村中过年过节、添丁等喜庆的日子更是少不了这道菜。
苏氏按照婆母说法烧的糖酥鱼,吃起来酸甜可口,外焦里嫩、肉质鲜美、没有腥味,酸酸甜甜吃起来很爽口。
今个儿又是清扫浆洗,一家子都累着了。
沈溪一口气吃了一大碗饭,陆三郎不用说,平日要吃三晚饭。
福姐儿跟君彦,俩小娃一人捧着个小碗,香得几乎把小脑袋埋到碗里去。
一条糖酥鱼全被吃光了,最后一点酱汁也让陆三郎拌在米饭里吃了。
这顿饭吃的,真是爽快。
一家人捧着吃撑的肚子歪在椅子上,突然对未来信心大增。
家里这么好的手艺,只要肯吃苦,将来还愁没有好日子?
雁门关外。
漆黑的夜色中,一条长长火龙出现在风沙地上,数万军队马蹄声滚滚而来,军队统一着玄青铁甲,密密麻麻的放佛望不到边。
踏雪风沙,马啸风啼,军队最前面的男人身穿玄色骑装,今夜月色不好,朦胧的冷月倾洒下来,只让人看清一人一马昂首挺立,透着股无言的冷冽。
“将军,抓住一细作。”
一年轻士兵策马而来,翻身半跪于地,后面士兵押送来一名黑衣劲装男子。
那男子原本牙齿硬得很,无论怎么拷打都没交代只言片语,马上的男人身形虎背熊腰,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而来,晦暗的月色下,细作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男人肩头铠甲上的齿锋尖利无比,就像是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
细作面色煞白,哆嗦开口。
“陆,陆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