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正义

大戏开幕,织网的人和网中的人各自落座。

但究竟谁会成为谁的梦魇,至今还未有定数。

而就在迭戈那边正准备对西大陆最具野心的军事集团行骗的同时,与伊德瑞斯先生达成初步协议的亚当正通过复盘先前的谈话梳理目前的事态。

…不得不说,常年与盖文准将搭伙的经历让上尉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对上级的依赖。

诚然,这话放在喜欢根据战局因地制宜临场修改战术的亚当身上似乎有点儿古怪,但事实上,正是那种不论做什么总会有人兜底的潜在默契为上尉增添了在关键时刻下判断的信心。

然而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

虽然整个“倒布”行动的计划最早是他与盖文准将一同拟定的,但在实际执行的计划中,越来越多事先未能尽料的变故已经将他们原本的方案折腾的面目全非。

亚当自觉每个关键节点都做出了最符合理性认知与风险管理的判断,但在盖文准将忙于外交联络事务无暇分心他顾的情况下,他心里还是难免多了几分忐忑。

——亚当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父母出远门后被单独留下的孩子。

就算看家期间没搞什么破坏,可如果父母出差结束前一晚突然接到电话,被通知明天父母会和班主任一起到家进行家访,难免还是会坐不安席、食不甘味。buwu.org 梦幻小说网

这种复合式的焦虑往往伴随着毫无益处的自我怀疑,让人总想做些事情找补一下之前的“失误”。

前世一路从象牙塔里爬出来的亚当很清楚,这种看似亡羊补牢实则画蛇添足的自我安慰根本毫无意义,但所谓的“知见障”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有时候,很多道理你都明白,但真正事到临头时却还是拗不过本能的挑唆。

亚当维持着自我拉扯的状态在宿舍里擦了一晚上的达乌里步枪,他反复拆卸检查每一个配件的状态,用机械重复的动作让自己暂时脱离对当下时局的担忧。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他终于见到盖文准将时,几乎已经换上了和后者同款色号的苍白皮肤...

“我现在多少有点儿理解您为什么宁愿在办公室干熬,也不愿意去疗养院修养了。”

低垂的眼角掩不住布满血丝的双眼,亚当心中有千万句台词想说,但一声叹息后他最终还是挑选了看似毫无意义的这一句。

而在他对面,刚刚解下斗篷的盖文准将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看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这儿没什么好消息。”

“也许吧...我不能肯定。”

“有关伊德瑞斯的事情吗?”

“额...”亚当噎了一口气,瞳孔迅速放大“你早就知道?”

“昨晚刚刚知道。”

盖文坐回自己平时的工位,十指交错搁在桌面上,平静地向亚当点了点头。

“我想大概就是在你们慈善晚宴的进行途中。”

“这么说蜂鸟基金会有你预先安排的线人?”

“不,是伊德瑞斯安排的人自己找上我的。”

“啧...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亚当皱着眉,稍稍平复心绪后,又继续追问道:“你觉得伊德瑞斯可以信任吗?”

“他给出的理由非常符合逻辑,但是”

“但是?”

“人在极端情况下往往不靠逻辑行事。”

“这么说你不相信他。”

亚当加快了一些语速,努力抑制词尾带出的微弱颤音。

如果昨晚伊德瑞斯先生是在演戏,那么有关那500吨黄金的事情此时在国防部内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上尉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故而才会为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的,不过这没什么要紧。”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上尉,在zzdz中信任是最危险也最昂贵的东西,为了防止发生极端情况,即使再怎么亲密无间的盟友也要留下最基本的反制措施…但反过来说,如果仅仅是为了合作,倒也不必非得歃血为盟。”

盖文准将把身体挺得笔直,澄澈的冰蓝色瞳孔中映出亚当似懂非懂的脸。

“即使立场存在分歧,只要确保我们彼此一道繁荣、一同毁灭,就存在合作的基础——伊德瑞斯到底是追求自由的解脱者又或者是托马斯阁下放出的香饵,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愿意交出‘诚意’,计划就值得修改,合作就可以继续。”

“那么...他把什么交给你了?”

“你想知道?”

“我不想。”亚当恶狠狠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了那几个字“但我必须知道。”

“一些在贝尔肯地区投资的法律文书,以及他以往工作中搜集到的有关托马斯、布里斯托尔阁下的隐秘。”

“...伊德瑞斯原本是想靠这些东西搬倒自家堂叔?”

“不,这些东西最多只能用来补刀。除非常务次官阁下已经失势,否则光靠这些东西内务部根本不会受理。”

“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不要光是提问,上尉,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

“...”

盖文准将的提醒让亚当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失踪多日的靠山突然回归后自己下意识的失去了一部分独立自考的习惯。

意识到问题所在的上尉强迫自己稳住情绪,并很快从刚刚的交流中抽丝剥茧,寻到了正确的答案。

——伊德瑞斯把这些东西交给盖文准将本就不是打算以此搬倒托马斯,而单纯只是起到类似投名状的效果而已。

一旦盖文准将的计划失败,这些黑历史的曝光虽然不至于让“橄榄叶”投资集团伤筋动骨,但在现有平衡注定被打破的前提下,却已经足够让幕后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记恨上伊德瑞斯这颗棋子。

到那个时候,他的下场不会比亚当与盖文强到哪里去...

而如果“倒布”计划顺利进行,橄榄叶联盟最重要的核心人物将彻底失去原本的政治影响力,到那个时候,盖文准将手中的黑料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威胁伊德瑞斯先生的筹码。如此,也算是达成了后者摆脱束缚,恢复自由身的愿望。

而想通了此间的前因后果,亚当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认本次计划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临场应对功亏一篑——一个新的、更大的临时联盟至此已经正式开始运转。

“抱歉长官,我刚刚失态了...”

“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亚当很想回怼一句自己是无神论者。但碍于眼下的局势,这话也只能暂时按在心里。

“还是落实一下计划的其他细节吧。如果我们的目标需要扩大到托马斯阁下,你想好要扶谁上位了吗?”

“军方的人理论是不能接任国防大臣的职位,排除托马斯阁下、布里斯托尔阁下以及查尔斯将军后,目前剩下的选择应该就是福克斯伯爵了。”

亚当闻言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之前征询过斯宾塞勋爵的意见,他也是这么个意见,而且这也正好符合政府内部贵族任职的传统...”

上尉把此前斯宾塞老爷子分析的那套贵族内斗理论复述了一遍。同时也综合自己这段日子在丁塔格尔多方交往的见闻,侧面补充了一些看法。

“总体来说,福克斯伯爵与国防部现任国防大臣之间存在矛盾应该不假,毕竟斯宾塞勋爵和他同为女王的私人教师,有些事情肯定比我们更容易发现端倪。但布里斯托尔与托马斯之间是否真的如伊德瑞斯先生所说的那样相互戕害,目前似乎还不好说。”

亚当毕竟不是常年混迹在萨森讷顶层社交圈的老油条,回国之后的这段日子他虽然接触了不少政坛要员,但距离融入这个集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此,上尉在战场上料敌在先的敏锐嗅觉没能在政治领域得到继承,仅凭有限的几次会面,实在无法判断伊德瑞斯昨晚的说法是真是假。

相比之下,从担任国防部参谋一职开始就长年打交道的盖文准将面对这些出乎预料的情报时则要显得成熟老练的多。

他没有急于在情势明朗之前下判断,而是基于已经确定的情况给出最优解。

“考虑到卡斯蒂利亚那边的状况,舆论造势的安排不能再拖——我已经联系了一些媒体发表相关社论,你今天也去见一见托马斯阁下,透露一部分针对国防大臣的设计。”

“是不是太急了一点,万一…”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犹豫。再者说你这次与常务次官见面正好也可以借机试探伊德瑞斯先生的说法是否属实。”

这是实话,亚当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上级的意愿…他只是对具体的执行流程还有些怀疑。

“可是具体怎么操作?总不能直截了当的问他有没有兴趣扳倒顶头上司吧?”

“当然不能这么直白——蜂鸟基金最近不是在格里琴地区有一批大宗货物遇到麻烦吗?你就以这个角度切入吧。”

“...您是说通过帮助格林家搞定海外贸易的问题,借此测试橄榄叶联盟的内部生态?”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并不复杂。

既然橄榄叶联盟在贝尔肯半岛遇到了危机,那么如果他们真的齐头并进精诚团结,那么托马斯阁下即使考虑到风险管理的因素优先解套自己名下的产业,等到一切安定后自然也不会忘记拉兄弟们一把。

但如果事情真像伊德瑞斯先生说得那样,在沃里克首相的隐性施压下,托马斯与布里斯托尔已经到了貌合神离,恨不得背后捅刀的地步,那么做完这笔铝土矿的生意之后,常务次官肯定不会忘记关紧“希望之门”封死队友的退路,甚至顺手在上面钉上十七八根封条…

“问题是,您真有办法解决贝尔肯的麻烦?”

橄榄叶联盟的生意不是个小项目。

连伊德瑞斯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金融专家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出办法,实在很难想象盖文准将能有什么主意。

…难不成是要学某不愿透露姓名的CIA,在当地策划一起军事政变?

“现阶段,我确实没这个能力。”

“那您还…”

“如果不去银行兑现,空头支票和真支票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需要的只是测试托马斯阁下的反应,具体结果不重要。”

“...”

眼看盖文准将把虚张声势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亚当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但还不等他发表什么不同意见,盖文那边却又给自己毫无节操的欺诈行为打了个补丁。

“当然,考虑到对方也有可能等到落袋为安之后才肯做出进一步反应,我这里也会提前着手做好安排——正好格里琴派出的代表对新时代空降兵的作战方式很感兴趣,以此为筹码双方应该可以互取所需。”

“…您这是标准的以权谋私。”

“关于选择结果正义还是程序正义的争论历来是哲学思辨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从实用的角度看,大可不必如此复杂。我一直认为这两者是可以通过量化进行比较衡量取舍的。

假设一个反社会分子掌握了一种无色无味且无法被常规手段检出的毒药,时间一到就会通过特殊装置散播到整个丁塔格尔的给水系统中。

警方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抓到了他,你觉得可以通过严刑拷打的方式逼问他投毒装置的位置吗?或者更进一步说,可以通过拷问他的亲人获知相关信息吗?”

盖文准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隔着一层过滤掉所有情绪干扰的壁障观察着世界。

这让原本就透出几分病容的他与现实世界愈发疏离。

“说到底,判定‘正义’的标准原本就来自道德与法律,而这两者在不同环境下是可以发生改变的——因此没有必要执着于手段或者结果,我只是坚信从社会公益的角度出发,由此所获之利高于破坏规则造成的负面影响而已。”

“好吧…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单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我对您的做法并无异议。”

“原谅我小题大做,但有的事情我认为还是提前知会你一声比较好。上尉,这关系到我们是否能有较为稳定的长期合作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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