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康熙十八年七月十二。

秋风初凉的时节,风中已携带了些许爽朗的气息,虽然纱质旗装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也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中带些清凉。

倪霜薨世已有半月,我仍然沉浸在悲戚中,时常对着窗外漫天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哪怕是玄烨前来看望,我的神色也始终有些沉郁。

按着宫规,嫔妃入冷宫或者薨逝之后,身边的宫人会由内务府重新安排进别的地方当差。

我念着冰霞与映雪是倪霜的陪嫁丫鬟,不忍她俩被拨到浣衣局,整日洗衣服,便去知会一声,要了她俩到延禧宫,帮着周花匠打理药草。

等过些时日满二十五岁了,便可以按着宫规,安排她俩出宫嫁人。

彼日静静捧了一卷梵文,立于窗棂前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过些时候,灵雲端来一盘雪白的糕点,奇道:“娘娘何时喜欢上了鱼茸荷花糕?”

我微微一笑,道:“今早去钟粹宫看望惠嫔,正巧她的小厨房端上这个,我见大阿哥吃得香,回来便让胡玉娘做了,倒是色香味俱全。”

秋语端来乌梅茶给我,笑道:“这糕点是用鲢鱼的脊肉磨细兑浆,再加上玉米面蒸制,原本为婴孩的吃食,鲜美添聪,极易消化,娘娘倒是识得吃。”

我轻轻吹着茶水,道:“荣嫔那儿怎么说?”

秋语回答道:“奴婢方才去打听了,荣嫔的身子不大爽快,已经有太医去瞧过,娘娘是否需要赏她些什么以作安慰?”

我漫不经心道:“荣嫔的病来得蹊跷,这里头怕是有咱们不清楚的缘故,况且她与我不睦,还是别理会了。”

秋语想了想道:“太皇太后这些日子忙着操持宝华殿的祈福之事,卿贵妃又旧疾发作,宫中大小事都要娘娘帮着打理的。”

我吃下一块鱼茸荷花糕,道:“那你去看一眼,送个我玩腻了的玉如意给她安枕便是。”

夏日的天光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

我身着浅粉色绣白月季纱质旗装,刺银窄口在月色下折射出微微的亮光,衣襟袖口的并蒂莲是织金的,低调的华丽。

头上插戴金镶珠翠挑簪,整块通透无瑕的翠玉,雕刻成手持如意,如意柄首下是粉白双色的珍珠串,夏天里佩戴此簪,倒是别有一番清新。

在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做了点心,又陪着给佛像扫灰与上香祈福,彼时扶着秋语的手,慢慢在上林苑走着。

已是七月末的时候,白日的暑热退去,夜晚渐渐不复暑热,有了丝丝凉意。

遥遥望去,太液池边有一长身玉立之人,一袭墨黑色长袍,背影肃肃,清冷有致,身影笼在柔明的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宛如谛仙。

这般无人时,我凝望着玄烨,仿佛是从前与他相处的时光,唯有自己与他,没有别人来打扰这份宁静。

可如今心境早已不同,我悄然叹一声,缓步走近,太液池的湖水轻拍着湖岸,仿佛是温柔的呓语,又仿佛情人的低喃。

“你来了。”

玄烨的笑意仿佛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牵动波平如镜的湖水,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

我淡淡道:“我昨夜又梦见倪霜……”

并肩站立了片刻,那一瞬的寂静,我几乎能听到清风是如何徐徐地穿过枝桠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

我侧首看着他,正好他也在看着我,他的神态那样静,像秋日里明净如平镜的湖泊,只是眸中有幽幽的情意,犹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

“焓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玄烨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失望,仿佛流星慢慢湮没在夜空中,“是啊,我的焓儿从前无忧无虑,欢颜常驻,可后来,却甚少见得嫣然一笑,总是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我扯了扯唇角,道:“三年之约我会完成,并不半途而废,只是在紫禁城里的每一天,我都不开心。”

玄烨神色恍惚,笑意渐渐哀凉,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他睁大了含泪的双眼,道:“你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我?”

我仰望着天空明月如晶,那样皎洁光辉的月光犹如水银无声无息地从三千尺倾泻,仿佛不知世间哀愁一般。

“是,我原本不属于这里。”

玄烨后退靠上假山奇石,脚步虚弱得就快要站不稳一般,浸透泪水的睫毛湿湿地扣下来,仿佛雨中迷惘的蝴蝶,欲挣脱而无力,欲高飞却沉哀,全身散发的气息是那么的,悲伤。

我重重地叹息了一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剩下的日子里,我会加倍珍惜的,咱们好好相处。”

玄烨紧紧抱住我,渐渐笑着,那种笑声仿佛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

……

这一年的七月并不太平,在七月下旬的时候,宫里几个小孩子患上天花,后来荣嫔与惠嫔也相继被传染,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听闻我要去纤诗殿,还要带着一个小瓮,灵雲惊讶道:“这可是党参蜜呀!去年皇上特意命人去宁夏寻了林子,采摘雪白洁净的花朵剔了粉儿,加上嫩桑叶蒸出来的。成百上千棵树摘的花儿也经不起那几蒸,总共只得了两小瓮花露,最后找了长白山的野蜂炼成。只为着娘娘从前体虚时补养的,才这般用心做了,如今娘娘却要白白送人,这……”

我并不准备过多解释,只淡淡一笑,道:“最近口味变了。”

千嬅不解道:“娘娘,惠嫔性情清高,您与她素来无多少交集,为何她如今失宠禁足了,您还要费心去看望她呢?”

秋语含笑望着我,颇有深意道:“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雪中送炭才能让人记得住。”

我微微一笑,道:“你们待在延禧宫,待会儿让小顺子跟着我,搬些东西到钟粹宫。”

紧闭的殿门是朱漆填金的,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同春团纹,团花以九枝梅花为心,玉堂富贵、蝉通天意、八宝珊瑚分布于四周,极热闹的华彩。

我轻轻推了门进去,殿内暗沉沉的,惠嫔半倚在床榻之上,慢慢饮着汤药,她穿着桃红色寝衣,袖口绣着连枝白梅。

白梅是惠嫔最喜爱的花朵,极衬她的气质,那样轻盈亮洁,仿佛她一般,临水自照,自开自落的芬芳。

我在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站定,殿角深处有一双大雁南飞的青铜烛台,烛台上的红烛燃了许久,烛泪垂滴堆积,缓缓凝结,犹如绛脂珊瑚。

凝神间,闻得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贵妃妹妹……”

我稳步走进,道:“惠嫔,是我,我在这儿。”

惠嫔靠在填满了兰草蕙萝的宝石蓝乌银素绒靠枕之上,流光溢彩,华美锦瑟,加之头上插戴几枚烧蓝的珍珠贝母珠花,愈发显得她的脸苍白憔悴,仿佛一张薄薄的纸,吹弹即破。

我坐在宫女搬过来的绣墩上,端然一笑,道:“我带了一瓮党参蜜给你,还有好多肉苁蓉,是我亲自去太医院挑选的,用来补养身子最好不过。”

“党参蜜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个废人,岂不是浪费了么?”惠嫔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远远地望向庭院深处,声音如在梦呓,几乎细不可闻。

我瞧着她的面无血色与毫无焦距的双眼,心竟在隐隐作痛,不由得皱眉,郑重其事道:“你可还记得,皇上也曾得过天花,那时他不过两岁孩儿,最终却根治了,所以你会好起来的。”

惠嫔露出一丝看破世俗红尘的沧桑笑意,道:“贵妃,你瞧这窗外,碧玉竹葱茏,阳光温暖,也只不过是一道被凝固的荒凉寡淡的影子罢了。”

我抬眸望向窗外,碧玉竹光滑而绵密,静悄悄地延伸着,柔滑婉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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