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晚间时分,千嬅用生姜与忍冬花熬水,我先熏着热气,待不滚烫了再用来浸泡,垂着眼帘看铜盆中一双指腹肿起的手,忍受着轻微的火辣刺痛之感。

过些时候,小顺子进来禀报:“今夜卿贵妃给皇上送去了一床棉被,说亲自绣了许久,图案还是皇上喜欢的鹏程万里。”

水已经逐渐变温,我接过千嬅递来的软帕,擦干了手,道:“皇上说了什么?”

小顺子答道:“听梁公公说,皇上甚是高兴,赏赐了卿贵妃黄地素三彩加红。”

我曾在交泰殿见过一个黄地素三彩加红松鹤鹿图椭圆盖盒。

此盒呈椭圆形,子母口,盖面饰松、鹤、鹿、灵芝、山石纹,以青花描绘山石,绿彩描绘松枝,树干及鹤、鹿以黑彩勾勒轮廓再填紫彩,盖壁绘变形莲瓣纹。

器身绘海水龙纹,以黑彩勾勒轮廓,并施以红、绿、紫,都是低温彩釉品种,因一般不用红色,故称“素三彩”。

此器以红色点染,尤为罕见,故有“三彩加红,价值连城”的说法。

什么叫做厚颜无耻,便是佟嘉宜这般模样!而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面无表情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小顺子走后,我打开错金彩宝小香炉,点燃了一卷檀香,檀香,是可以宁神静心的香,正巧秋语端着白檀木卧莲鸳鸯描金方盒进来。

“奴婢瞧着小主晚膳只用了一丁点儿,便做了玉露团、金乳酥、八宝甜酪,您吃了先垫垫肚子,晚点再食一碗牛乳燕窝粥罢。”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姑做的面食可比御膳房做的还要合我胃口,自从身边有了姑姑,我可口福了。”

秋语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上前将几个青花瓷腾云仙鹤圆盘摆上案几,一时间腾腾的香气扑上面来。

……

康熙十六年十二月三十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因为是除夕家宴,除了二位太后畏寒不肯出寝宫,六宫的嫔妃倒是齐全了,都聚在朝霖殿,与帝后一起守岁。

合宫朝见的日子,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就连素日里钟爱淡妆雅服的宜嫔也穿上一袭桃红色绣繁花双鸾吉服。

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妃嫔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吉服,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也穿着掐金丝的锦缎宫装。

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禁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皇后早已端坐在玄烨身侧,明黄色八团云龙吉服,正面大大的寿字用红色丝线构边,彩织蓝龙穿金寿字八团及海水江崖等纹样,妆花缎接领、袖及接袖饰团龙朵云,另缀铜鎏金錾花扣四枚,花纹舒展豪放,线条清晰流畅,晕色沉稳庄重又不失华丽。

首饰皆为千叶攒金牡丹,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一团金色的光晕之中,中宫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再转眸扫一眼卿贵妃,她身着墨绿色吉服,繁密的并蒂菊与金丝雀相得益彰,火狐围脖为她的俏脸添了几分娇艳,

头上插戴一对金簪,簪首垂下鎏金锦鲤,还有鸽血红宝石。

卿贵妃似乎很喜爱锦鲤,不但承乾宫中养了几大缸锦鲤,首饰中也有出现。

我静静看一会儿,便专注于吃食。

桌面上林林总总,多为鲁菜,宫女们流水仿佛地端上来:捶鸡面、汤爆双脆、京酱肉丝、糖醋里脊、烧蛎蝗、白汁瓤鱼、糟熘鱼片、奶汤鲫鱼、奶汤核桃肉、奶汤蒲菜、拔丝山药、琉璃空心丸子。

苏菜与浙菜仿佛清秀素丽的江南美女;鲁菜与徽菜仿佛古拙朴实的北方健汉;粤菜与闽菜仿佛风流典雅的翩翩公子;川菜与湘菜仿佛内涵满身的才艺名士。

宋朝之后鲁菜就成为“北食”的代表,明清两代鲁菜已成宫廷御膳主体,其特点是清香、鲜嫩、味纯而著名,讲究清汤与奶汤的调制,清汤色清而鲜,奶汤色白而醇。

“皇上规定,后宫有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贵人、常在与答应则无定数。现下皇贵妃与妃位都空着,皇上这些日子可有要晋封的宫嫔么?”卿贵妃拨着指尖上凤仙花新染的颜色,那水红一瓣,开得娇弱而妩媚。

我与倪霜相邻而坐,闻言悄悄观察她的神色,只见淡淡的,仿佛天际一抹云烟,偶尔有烛火照亮她头上插戴的绒花,幽蓝如星芒的暗光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这枚绒花名为福寿三多,佛手、仙桃、绶带鸟,原本是一对,其中一只绶带鸟为浅蓝色,另一只为浅粉色,我留了浅粉色的,赠予倪霜浅蓝色的,这是我深深的祝福。

我也没去仔细听玄烨是如何回答卿贵妃,只默默将酒盏斟满,是用茱萸肉与黄酒酿成,补肾补肝,固虚止汗,古人云一一暖腹辟邪消百病,延年胜过枸杞羹。

席间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不断,而我喜静,于我却是嘈杂之声。心中想着下次见玄烨,和他说说这事,可否不来家宴。

玄烨吃着香辣糟扒熊掌,笑道:“朕听闻尚花房的宋梅春兰开得正好,待会儿便叫人送几盆去徳贵人的秋水阁。”

德贵人起身谢了恩,笑得温婉而柔顺,仿佛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道:“宋代诗人苏轼曾于中秋夜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臣妾想,除夕夜也是团圆之夜,臣妾愿以玉箫奏此曲为家宴助兴。”

后宫之中当属太皇太后的萧吹得最好,其次便是德贵人,因着她性子不喜张扬,故而嫔妃们顶多远远地听过几声,都不曾亲眼目睹,闻得她今日要献奏,皆含了期许的神色。

玄烨遣了魏贞去将德贵人的蓝田玉萧取来,想着清若擅此曲,又取了她的古筝来合奏。

德贵人倒是无异议,面色平静无波,接过玉箫便从容不迫地吹来。

那是行云流水般的音律,仿若浮萍飘飘,碧绿而明净,又仿佛穿过松竹的清风,徐徐绕梁,道是无情却胜有情,与她娇小的形象并不相符,着实令人惊讶。

我担心清若头一回献奏会紧张,默默给她关切的笑容,清若回了笃定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走到古筝前坐下,素手抚弦,纤指轻拢慢捻,音律缓缓流出。

仿佛四月风轻抚过脸颊,如婴儿手一般暖而软,又仿佛一对妙龄少女于花树下私语,绵长悠悠。

德贵人的清爽与清若的温柔合在一起,倒是相宜了!

伴着袅袅弦音,她轻声哼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仿佛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声音仿佛带了花露芬芳,又仿佛饱满的石榴颗粒,入耳甜而不腻,叫人闻之欣悦。

清若容颜剔透,在烛火下仿佛无瑕美玉,连我都不由得注目。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心下惊讶,难怪玄烨曾经这般赞美。

筝弦潦潦,箫声泠泠,只觉灯馨月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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