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康熙十七年八月三十一。

彼日午后清若带着火茸酥饼来找我,我让小厨房再做五道糕点:脆皮牛乳、桂花核桃冻、鞭蓉糕、凤梨酥、枣泥荷叶边包子。

阳光映得屋角脊兽流光错彩,风里泛起菊香,枫叶含着流金的光芒。

庭院台阶下的角落不知何时长出了凌霄花,大片大片的凝红浅橘,密密幢幢,明媚相欢。

她伏在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拿起一个火茸酥饼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若儿知道姐姐平时最喜欢吃这些糕点,今日特意去寿膳房拿了这个,跟姐姐一起吃,嗯,果然味道好好。”

我喝着木樨清露,笑着啐了她一口:“你这丫头真是机灵。”

我担心她噎着,端了银杏甜汤过来,清若笑嘻嘻地喝着,道:“姐姐快尝尝,厨子说了,这饼要趁热吃才酥脆呢。”

说着说着眉头深皱,神色痛苦,仿佛快被劲风扑灭的火苗,她紧紧捂着肚子,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暗知不妙,喊道:“若儿!快传太医!”

小顺子闻声健步如飞地跑出去,我让青萍等人赶紧将她搀扶到内室安置好。

时辰仿佛被寒气所凝固,过得格外缓慢,月亮悄悄爬了上来,朱漆桦木窗棂上蒙着素丝云绡,那朦胧的流素清光,映着清若乌青又倦意沉沉的脸,显得十分凄凉。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儿,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曹芳前来诊脉,道:“敢问娘娘,娟贵人最后所食用的是什么?”

我如实道:“火茸酥饼。”

让秋语拿来剩下的,曹芳仔细验了半晌,道:“鹃贵人的确中毒了,是雪上一只蒿,又名为岩乌头,此物虽对外伤有奇特疗效,但毒性极大,用之得当可治病,用之失当则致命。”

我颤声道:“还有得救么?”

“鹃贵人的脉象已经乱了,毒性最终会导致心脏停止,微臣并无十全的把握,但会尽力而为。”

我的脸上浮起一层如烟般的失望与哀然,但也只能相信他了。

……

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秋虫“唧唧”的叫声,直触得心头阵阵凄凉,紧紧拽住纹绢,掌心的冷汗层层渗出来,又被纹绢悉数吸去。

清若绝不能这般不明不白被害!

我冷声道:“去查!”

夜色仿佛心底的哀凉,外头的月光乌朦朦的,不见一丝光华,不知不觉层层迫上心头,到了子夜,秋语和灵雲回来了。

“可有眉目?”

秋语答道:“娘娘虽然近期经常食用火茸酥饼,但从不在里头放任何蜂蜜,向来是加一些时令花瓣,灵雲栽培过牡丹,识得味道,又在御膳房找了个靠得住的人验了,的确是牡丹纯蜜。”

“这个季节早已没有牡丹,唯有尚花房用暖气烘着的那几株,奴婢记得是皇上吩咐的,用来喂蜂酿蜜,又制了花茶,仿佛是给哪位娘娘小主温经止痛。”灵雲停顿下来想了想,惊道,“娘娘,是卿贵妃座下的荣嫔做的!”

依稀间想起刚进宫的时侯,向秋语询问过各宫嫔妃的大小事宜,她是说过荣嫔月事之时都会疼痛不止。

可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定不会添入自己一个人才有的东西。

蜂蜜只有冬天可以吃得久一些,现下是秋天,最多不过十余日,整个后宫就她独有,且那么丁点儿,是不会送给旁人的。

若真是她做的,岂不是太容易令人发觉?这般想来,似乎嫁祸的可能性大一些。

“那玩意儿呢?”

千嬅会意,连忙去端来。斗彩芭蕉叶花果圆盘里剩余三四块凉透的圆饼,香味早已四散没了,我取银簪一一试过,每一块都有毒。

秀眉愈发紧皱,多点了两盏灯,仔细看着陷心,该有的倒是齐全了,只是没有花瓣。

正一筹莫展,却有一阵不浓不淡的脂粉味飘来,是盘子!为了更准确的分辨,便将酥饼拿开,凑过去闻了闻,的确是脂粉,不过并不是我认识的。

我唤道:“你们闻闻这是什么脂粉。”

她俩三人依次做了,灵雲答道:“回娘娘,是‘洛儿殷‘。”

我又闻了一次,闭目思索,一个个面孔在脑海中出现,最后定格在安贵人。每每碰到都是,对,是这个味!只有她才有的!

灵雲何等乖觉,很快猜测道:“是安贵人么?”

千嬅接话道:“火茸酥饼香味浓郁,什么脂粉味都能覆盖,这会子凉透了,也没了香味,这脂粉味便出来了。”

“是了,如今在这后宫里,除开承乾宫那人,也只有安贵人敢这么心狠手辣。”我冷笑连连,眉梢眼角皆是雪亮犹如刀刃的恨意,“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狗!”

红烛静静地燃烧着,柔亮的烛光摇曳旖旎,滴落仿佛女子的胭脂红泪,三人默默无言,直到里间的曹芳出来。

我手中的珠链愈拽愈紧,最后丝线“啪”一声,断了,一颗颗玉髓与砗磲快速脱落,噼里啪啦落满一地,只余卷曲暗淡的金丝拽于掌心,我彼时的心情便如满地落珠。

而方才曹芳只说了一句:“娘娘,鹃小主薨逝了。”

“清若,没了?”我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刺得津津生疼。

“娘娘节哀顺变啊……”

我身上的挖云鹅黄金里旗装抖得如波澜顿生的湖面一般,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有温热的液体簌簌滑落,我的手摸到自己的脸颊上,脂粉是湿腻的,泪水是灼人的滚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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