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局破

宋如玥说完这句话,就真再没了声息,彻底软倒在辰静双怀里。辰静双满脑门的冷汗,正要不自在地看看左右,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她两条胳膊圈了起来,一柄雪亮的□□就竖立在自己身侧,宛如战神的旌旗。

那是个护卫的姿势。

他一时懵了,只知盯着枪尖看。枪尖本是锋锐之物,见他这样无遮无拦,更把冬日的光刺进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什么辰国,什么大军,他全都忘了。天上地下,他只知道自己怀里的人,自己身边的枪。

绝不、绝不能叫她死了……哪怕她当真……

甘慈咳了一声:“这……将军虽是一片痴心,还请王上洁身自好。”

蒙望和谢时都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倒还是谢时道:“请殿下宽心,先前的西凌人恐怕是我辰国将士所扮。将军所言的追兵,应当也是计策,还未成真。”

辰静双精神一振,声音却仍是沙哑:“何以见得?”

谢时道:“‘赤脚将军’,是草头沙一战之前,碧瑶将军信口叫我的戏称。当时,只有末将、碧瑶将军、钟灵姑娘、容副将、夏统领几人,此等玩笑话,不会被旁人得知。那壮士称我为赤脚将军,应当就是表明身份的意思。”

辰静双听了,放心之余,还有些酸——这事,青璋没与他提过。不过,到底他才和宋如玥心意相通:“既然如此,她方才那半截话,应该是要做出我大军背后有西夷追兵的意思。就照她的意思办。”

正说着,辰国大军还未从旁边过完,如同咆哮奔流的河水,又冷不防拍打了一只钟灵上岸:“殿下!将军说,叫一些有西凌族血统的将士假扮成了西夷大军,正追在咱们后头呢!”

“我知道!”一见到她,辰静双陡然破了音:“她这是怎么回事?!”

辰国大军一鼓作气,打退了燕穆联军,夺回了辰欢、宫州,就在宫州前线驻扎。

辰王殿下本人、辰军高级将领多半在此,王帐将军帐在驻地连成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其中一个帐子里,正煮着咕嘟咕嘟的药,药炉旁养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将军,等着一位坐立不安的殿下。

还有一个自觉在发光发热的钟灵。她见辰静双虽是坐立不安,眼睛却似长在了宋如玥身上,又似在宋如玥身上抛了锚,落点那叫一个稳定,不免压力倍增,叹了口气:“殿下,要不也去歇歇?”

辰静双摇了摇头,在宋如玥身边坐下。他顺手拎住了一旁空置的毯子,又想起自己从前闹过笑话,生生停住,只在被子里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让她暖些。待她双手回了温,不久,他又起来踱步,心烦意乱,心事重重:“她伤得怎么样?往后对身体有无影响?会有性命之忧吗?”

这问题他问了不下百八十遍,钟灵答得都隐隐地不耐烦了,只劝道:“王上,我私心想叫将军睡久些。这也不难。但若王上急着与将军说话,我将安眠的药材减一减,将军今日也能醒来。究竟如何,请王上定夺——定夺完了,可能放心了?”

她好像锨下了一个什么闸,辰静双的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要她醒来,还是要她睡下去。

但不止如此,辰静双知道自己在犹豫的究竟是什么。若宋如玥醒了,自己就要面对她,直面她千里不眠不休的风尘、那道几乎撕断了她的伤口,还有那柄色厉内荏护卫在自己身侧的崭新□□;也要直面自己那好笑的淡淡醋意……和那丝可鄙的疑心。

纵然她沉睡时他可以这样心急如焚、鞍前马后,可是若她睁开了眼睛,他要面对的是两三年与他朝夕相处的辰王妃宋青璋,还是深宫里娇养了十六年的安乐公主宋如玥?

她是从来取舍果决。

可辰静双还不敢知道这个结果,也不敢想,不敢想她取舍时会有多果决,会不会不舍。

他忽然一眼也不敢再看宋如玥了,甚至一瞬间也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但他好歹是端住了面子,逃走之前,还轻柔地给宋如玥掖了掖被角:

“你是医者,便依你的意思,叫她好好歇歇吧。”

此刻,燕穆营地。

李臻与封德之间,难得气氛如此默契而凝重。这两个高大的男人大马金刀地相对而坐,好像一对计划着要卖儿鬻女的夫妇,彼此都不看彼此的脸。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李臻满脸的不为所动,仍盯着旁边的一粒小石头,唯独眯了眯眼睛。

“我是怎么想的?”

封德和李臻不同,他不是那种一看就英勇潇洒的男人,若抛开同样拿惯了生杀予夺的气势,只论相貌,他方脸,厚唇,佛耳,敦厚多了,像个好脾气的中年农夫。

被李臻用软钉子一刺,他也只低笑了一声,不答他的话:“你我二国,必有一争。如今种种,都不过顺势而为,是以后的铺垫罢了。眼下既然局势有变,你我当然也不必徒损兵力。”

李臻仍不动声色不回话,因为他有私心。

不过既然要停战,封德也不为难他:“既然有西夷人参与此中,我自然要回禀我们王上,不会轻举妄动。李兄,你若想继续为难那些辰人,只请自便。”

李臻道:“……事关重大,封兄既然要回禀穆王,我也同样要回禀我们燕王殿下。不过封兄,你既知你我二国此刻是同床异梦,也请信守今日承诺,若有什么变故,我自然将我燕军安危视为首要事。”

封德一哂:“好。”

他正过了身子,向李臻竖起一只手掌。李臻瞥了他一眼,长腿一撑,也伸手与他击掌三次盟誓。

而后封德起身告退,李臻目送他离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竟是个真温厚的人。

一来一去,加之李臻封德都有拖延之意,宫州局势竟就稳定了下来。原本十万火急的局面,竟被一个谎言点破了。

而辰静双亲征,也本是保持士气、等待大军的权宜之计。眼下的威胁只在于宋玠所率的辰恭大军,他当然也不好在前线拖延。只是他来去匆匆,回京时,宋如玥还迷迷糊糊不能起身。

“殿下。”“殿下。”

辰静双穿过这一声声礼节,去与宋如玥道别。他掐算了时间,这会儿宋如玥刚醒,眼睛还没睁开,正痛苦地皱着眉。

帐内没留人,他轻轻唤了几声:“青璋。”

宋如玥尽力听了听,唇角才浮出一点薄弱的笑意:“子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等她伸手,辰静双已经去握住了她。宋如玥看着他要笑,却好像牵扯了什么,没成一个十足的笑容。

却更动人,好似唯有瞬间枯萎的花,才能口口相传,造就绝世之姿。

辰静双看得又难过又心疼,也不顾自己是一身王袍,扯了袖子去给她擦汗。

他先前的逃避,终究也是一时的,他们已经见过了几次。不过唯有这一次,宋如玥最清醒,也能谈些正事,便听到他问:“你和我一起,回辰台养伤吧。”

宋如玥眨了眨眼,微微摇头:“皇兄……在往这儿赶。”

她是疼糊涂了,话说出了口,辰静双半天没答,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捞住他的手补救:“你知道我的,我……非得和皇兄们当面,才……”

才说了几个字,她已经累得不行——从西凌最深处的归庭,一路赶到辰国北境,她始终在马背上颠簸,一步没歇,虽有夏林钟灵在旁策应,终究犟不过她,她伤势比最初还凶险了许多。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才捱过这劲儿来:“见了面,当面对质,我死也死得明白。”

“这是傻话!”辰静双斥了一句:“什么死得明白?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怕,可是我……我舍不得你这样折腾。再说,你如今这样的伤,如何能与他们当面对质?不如回去,养好了,往后的机会多得是!”

他说着停了手上的动作,闲着也是尴尬,顿了顿,又不由自主地去遮她的眼睛。

宋如玥正暗怕,忽然福至心灵,笑道:“老夫老妻的,你要亲我,有什么好羞?”

她倒算错了。她如今这副模样,辰静双哪舍得下手?脸红了一阵,才愁肠百结道:“别闹,我给你润润唇。”

说罢,规规矩矩拿帕子沾水,轻轻压在她唇上。这厮却不知是痒还是怎么,愈发不让,甚而咬了一下:“你在用什么给我润唇?”

辰静双喉结动了动。

他察觉到了宋如玥那撒娇的意味,但没想到这一娇还怪锲而不舍的,一时轻了敌。

他却不知道,因着宋玠宋珪和玉玺的事,宋如玥总是不安,气力又经不住剖白,便本能般地想要些肌肤之亲,稳定自己的心。辰静双是顾念她的身体,她病中却想不到这许多,辰静双越避着,她越忍不住去勾他。

可越是如此,心里越不舒服,又酸涩又委屈,绝不像面上那般轻描淡写。

其实照宋如玥的性子,一两句话说开,这也不是大事。只是这一次,她心里有刺,便为了“自尊”一语不发,一心仍期待着辰静双能自觉地来哄她。辰静双到底不是那能读人心的妖物,因此两人竟共怀着那根刺,又各自梗着,各自憋闷烦心。

辰静双终究瞥开了目光,宋如玥也终究松开了勾着衣角的手指。

他们断绝了身体间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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