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宁心殿。

淳于澈正倚在轮椅上小憩,即使日头已逐渐回暖,他依旧裹着冬衣,怀中抱着汤婆子,又搭了条加绒的毯子,只露了张消瘦的脸在外头。

他肤色很白,阳光洒在脸上近乎透明,瞧不见半分血色。

倏地,淳于澈开了口,“回来了。”

赛蒙脚步一顿,随即单手放在胸前跪了下去,“扰少主清休,奴知罪。”

比起淳于澈,赛蒙是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可尽管他刻意敛去了脚步声,淳于澈依旧被惊醒了。

“无碍,我已是行将就木,很快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

淳于澈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痛得夜不能眠、食不能咽,这一口气全靠着达雅给他吊着,才得以残喘至今。

“中原人歹毒,废了您的腿,将您囚禁于此还不够,竟……”赛蒙咬着牙,满脸愤恨,“竟逼迫您吞下红虫丸!”

红虫丸是西域特制的慢性蛊毒,刚服下第一年必须每月再服,否则就会立即暴毙而亡。连续吞服一年后,虽已不用再服续命,但毒性已经深入骨髓,死期已定,无药可医。

当年淳于胄命人搜查白氏寝宫,翻出一个瓷罐子,里面满满装的都是这红虫丸,后来一粒粒全喂进了淳于澈的肚子里。

整整五年。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淳于澈道,“母妃,我,这个皇室……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赛蒙:“少主……”

淳于澈明明被阳光包裹着,可他却如坠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

从始至终,淳于澈走的都是一条死路。

“您真的不回西域了吗?”

“我是回不去了。”

淳于澈手撑着坐了起来,赛蒙想上前扶着他却被止住了。

“你知道的,大烨不会放过西域,我已经连累母族了,不能让你们再为我善后。”淳于澈继续说道,“我这短暂的一生已经被朱烨城禁锢了,至少怎么走向这个结局要由我亲自来决定。”

赛蒙的目光闪了闪,最终跪地道,“奴将誓死追随少主。”

淳于澈的手心抚在赛蒙头上,“天神会保佑你。”

而他与母妃则早已被神所遗弃,也许待他死后尚能在被烈火灼烧的地狱团聚。

淳于澈愈发地瘦了,一双手只剩下皮包骨头,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他很快便将手收了回来,但赛蒙依旧端正地跪在淳于澈身前。

“皇帝已经下旨派瑞王出兵,最迟明日便会离京。”赛蒙道,“王贵那边也已经处理完了,腐尸水的味道很大,奴已经将后院的井封掉了。”

“叫达雅小心些,这个时候绝不能有任何的纰漏。”淳于澈道,“王贵伺候皇帝的日子太久了,一旦她被认出来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另速传信回母族,只需拖得淳于承三五日即可,务必不能意气用事与其正面交锋。”

“奴这就去办。”赛蒙道,“您可要回屋歇着?”

淳于澈摇了摇头,“你且去吧。”

赛蒙瞧着他瘦弱的身子目露忧心,他驻足半晌,最终还是领命离开了。

赛蒙走后没多久,重归寂静的院子猛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淳于澈捂着嘴,眉痛苦地拧在了一起,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方才他熬了太久,这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淳于澈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血缓慢地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呼……”

许久过去了,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摊回了椅背上。

淳于澈苍白的脸上印着方才留下的血迹,垂下的手鲜红一片,黏稠的血珠顺着手指坠落在地。

头顶的太阳在他无神的眼中投出一圈光晕,淳于澈眯了眼,恍然间仿佛听见了远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银铃声。

白玉心善舞,她的舞服上总绣着三两铃铛,随着她的舞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淳于澈像是又听到了这种声音,一声,一声,又一声。

“母妃,我就快来陪您了……”

“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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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府。

喜儿朝门外望了又望,始终没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一桌子的菜又要见冷了,她不免问道,“小姐,咱还等吗?”

早朝出门时淳于承交代娄穆清定要等他回家吃饭,眼瞧着满桌的菜又要热上第二道了,这人影却也没见着半个。

“罢了,不等了。”

娄穆清叹了口气,想来也是那人在宫中耽搁了,真要等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喜儿一听娄穆清这般说,顿时便松了口气,麻溜地替娄穆清添饭夹菜,生怕她被饿坏了。

不多时,娄穆清的碗中又堆起了令她哭笑不得的“小山堆”。

“王爷特地说了,一定要让您好好吃饭。”喜儿理直气壮地说道,“奴婢知道您吃得下这分量的,不许耍赖。”

娄穆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全然被喜儿两句话噎住了。

“你这丫头学得倒挺快。”

“那必须是王爷教得好!”

娄穆清:“……”

她竟没有想到,这两人倒伙到一处去了。

随着淳于承坚持不懈的努力,娄穆清的胃口逐渐好了起来,也能吃多些了,但喜儿这一碗吃下去到底是撑着了。红尘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娄穆清想着喜儿也陪她一直饿着,便没让她陪自己散步消食,一个人缓着步子在后院里溜达。

“王妃。”

娄穆清还没走几步,章远便兀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娄穆清当他是同往常一般来保护自己的,便说:“我只是在家里四处走走,你无需担心。”

章远额首,道,“本该在暗处便是,只是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命王爷出兵西境,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大军出征备时良久,更何况这次如此之急。王爷说今夜恐回家甚晚,请您无需等他。”

娄穆清:“出征?”

“是。”章远道,“今儿早的圣旨,当着文武百官直接便读了,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淳于承同娄穆清讲过,皇帝是断不会轻易放他去援西的,可为何转变的这么突然?

“宫中可还有其他消息?”

“消息?”章远想了想,道,“您指的可是皇帝病重?”

“这是怎么回事?”娄穆清朝章远走近了两步,疑惑道,“皇上的病不是才好转?可有太医院那边的消息。”

章远摇了摇头,“太医院说得上话的都在庆兴殿候着,这次那些人的嘴都很严,想来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

娄穆清的心逐渐沉了下去,上一辈子淳于胄就是在西域叛乱后没多久便驾崩了,可现在距离西域叛乱还有十数年!

淳于承回府时夜已经很深了,他远远便瞧见房内还亮着灯。

“不是说让王妃别等本王吗?”

章远接过他扔来的玄铁头鍪,吞吐道,“说过了……没用。”

淳于承瞥了他一眼,章远又解释道,“王妃把喜丫头都赶出来了。”

武将走路又急又快,转眼便到了屋门前,章远指着梁下一团人影,义正言辞地说:“您瞧,在这儿蹲着呢!”

一旁的萧渊磬实在是没忍住低笑出了声,直接将捂了章远的嘴将人拉走了。

“王爷,属下告退。”

喜儿瞧见淳于承回来,蓦地站了起来,结果起太急没站稳差点从石梯晃悠下去。

“王爷!”喜儿急匆匆地喊,“您可回来了。”

“瞎叫什么!”

淳于承微一扬头,喜儿忙将房门推开,笑嘻嘻地说:“这不是盼您回来嘛。”

“王爷快请!”

喜儿一脸谄媚,脸都要笑开花了,看得淳于承忍不住皱眉。

这小丫头最近又偷看什么话本了吧。

淳于承身上还穿着军营里的明光玄铁重凯,甲光鳞鳞,铁锋冷冽,每走一步都会给人极强的威慑。

“回来了?”

娄穆清循声而来,边帮淳于承脱下重甲边问道,“军营里都妥当了吗?”

“已备万全了。”淳于承身上这套玄甲不同别的,既锋利又厚重,他瞧着娄穆清光滑柔嫩的手,不由得叮嘱道,“你小心些。”

“这有什么难的……对了,你吃了没?饿不饿?”

“和弟兄们一道吃过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淳于承道,“你直接扔地上,你拿不了,别伤着自己!”

玄铁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淳于承活动了几番筋骨,这才将铁甲一一捡起来穿在一旁的梨木架子上。

淳于承缓慢抚过铁甲上的旧痕,半垂着眼,说道,“这次的事很蹊跷。”

“我真担心你这一趟。”娄穆清叹着气靠在淳于承的身上,“这一仗你只能打赢,可若是真打赢了,皇上心里头又得梗着咱们。”

“皇上这一病,你再一出京,朱烨城便是太子一人的棋盘了。”娄穆清道,“他才吃了大亏,这回你不在京,他是怎么都得找回来的。”

“这棋盘估计不止太子一人。”

“你是说宗秉文?”

娄穆清想了想,又觉不对,宗秉文与淳于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会有别的算盘?

淳于承思量半晌,终是笃定道,“是淳于澈。”

“瑞王?”娄穆清不明所以,“他不是与世无争吗?而且他那个位置也争不了……”

娄穆清的声音在淳于承的注视下越来越小,她差点忘了这次叛乱的西域是慧王的老家。

“所以……”淳于承将娄穆清抱在怀里,目光凝重,他沉声道,“无论京凉到了什么境地,你首先、一定要保全自己。”

娄穆清头抵在淳于承的胸口,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好。”

翌日。

天还未亮淳于承便带兵出城了,娄穆清醒来时发现他给自己留了封信,信纸用香薰过,桃花香扑面而来。

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唯有四字。

——待吾旋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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