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七) 枯萎

我很担心祭司先生打那之后再不回来,事实上他也确实再不走到柜台前同我说话了,他依旧如同从前那样在城中游荡,在经过花店门口时还会转头看我几眼,而当我也望向他,或者开口想要邀请他来访时,他便会加快脚步离开我的视线,只留下那仍旧萦绕于他脚下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打着寒噤坐回到了柜台之后,而当雪如同月露般铺满大地时,这寒意便更甚了。

从小到大,我对于温度的感知都如同那些草木一样敏锐,因此我惧热且畏寒,我为自己裹上了厚厚的冬装,看向冰面中的倒影时我时常会取笑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是结了茧子。我自然也为我的温室燃烧了更多的热力,但那些花草远比我更为脆弱,它们即使住在四季如春的室内也依旧逐一枯死,反而是那些在外头被埋在雪下的反而存在那么几株四季常青的。

当然,哪怕那些如同针一般的叶片能够使那些生命力足够顽强的伙计们在冬季仍旧保有活力,但很遗憾的即使是最坚韧的花朵也依旧是娇弱之物,我记得我的母亲提起过,我第一次看到那些花瓣如同染色的雪一般铺在地上时兴奋的踩着它们跳舞,而我的足音不如猫儿一般轻盈,因此当我再次投入她的怀抱时,那些零落成泥的颜色便真与那些雪花混为一体了。

我的母亲曾经以为我会喜欢落花,但我的父亲则揭穿说,当我真的亲眼看到如同雨落般的花谢之景时,我的泪珠也与那些花蕊中仍沾染的露珠一般滴滴垂落。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敏感而多变的,或许我的父母在幼时也是如此,因为我如今早已无法体会当时的我究竟是何感受,因而那时我的父母想要止住我的哭泣,便向我展示了隆冬之日仍百花齐放的生机焕发。

我想我那时一定因喜出望外而自觉身处梦境,毕竟我时至今日都能想象当时空气中散发着挥手便可拉丝的甜蜜气息,而那正是我自幼便最喜爱的。但我的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母亲讲到此处时却开始向我道歉,她告诉我他们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也对我了解不算太多,并无法知晓我的心意,然后我便自我的父亲口中知道,那时的我究竟有多么令人感到不可理喻。

我在当时于花丛中欢笑的如同光之果园的灵体,但糟糕的是当第二天苏醒时我所见唯余那些虽然凋零满地但依旧饱满欲滴的落红时,我那过分嘹亮的哭声唤醒了忙碌了整个日夜,方才沉沉睡去的父母,他们感到时便见我随意的捡起了几片,稍加用力便捻的满手鲜红,且在之后的数日内那颜色都只逐渐浅淡却无法被彻底清洗干净,而那满手留香自然更是如此。

最后,他们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才终于使我安静下来,可没成想真正的灾难却是从第二年才刚刚开始,那些提前绽放了的花朵就像是被预支了生命一般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都蔫巴巴的,连叶片都卷曲枯黄,花茎软的几乎贴到地面上,更不必说花朵了,连那些最终尽数于枝头腐烂的花苞都寥寥无几。对于我的父母来说那是极为艰难的一年,他们最终只收获了教训。

那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经历,也可能他们只是编出了那样一个故事来教育我,反正我无法记得在我几乎还是个婴儿时候的事,也许渡鸦先生能够知晓,毕竟他活的足够久,但这也意味着他八成不会记得这样无聊的小事,而我也不会真的就为了这点好奇心去追着他再三逼问。但那句教诲,任何生命能够开花的次数皆为天定,我至今牢记在心,并且奉为圭臬。

当最后一朵花吐蕊,这植株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枯萎的进程自此无法挽回,我的父母每每看到老去的花草总会叹息,而当它们自根系处开始腐烂时,他们便一面哼着哀婉的歌谣一面将它们连根拔起,扔进堆肥桶中制成给予其他花木的养料。我的父母称这是来自转轮的儿女们的古老仪式,他们,或者说,我们,生于大地自然最终也要归于大地的怀抱之中。

作为他们的副手,那时的我工作大抵是帮助收拾起那些尚未将自己埋于地下沉眠的种子,而那些动作够快的最终都会在转轮的雷声中再次苏醒。它们有着同样如同蛹化一般层层叠叠的结构,而我在冬日里加厚的衣物也有些像它们,至于我那松松垮垮似乎一件褴褛的贴身衣衫要自我身上剥落一般的皮肤,也多半能够在剥开了那些外部的保护壳后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皮肤从前可不是这样,但我并没有感到半分不适,这会是渡鸦先生所谓的异常发生在我身上的特殊形式吗?我无法确定,自然也就没有呼唤他,而是一颗一颗的将种子举到眼前发着呆猜想着自那小小的一粒之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潜力,在来年又能生长出什么样的花朵。它们大多平平无奇,但其中的一些长的很不尽如人意,更有甚者还带着些许天生的残缺。

平日里,在我的父母手中时,它们多半也会同那些已经半截入土的枯草们一道化为最新鲜的养分,但今日做决断的人是我,我一向认为每一株草木都有开花的权利,因而我仍将它们留在了盒子中,当然我同样为它们哼唱了歌谣,但不是哀伤的送葬之歌,而是祝愿它们能够欣欣向荣的,演绎方式更适合于我这种年轻人的节奏型乐曲,希望同样年轻的它们会喜欢。

为了让那些被如同襁褓般的外壳包裹着的种子能够活过恼人的冬天,我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护在了怀中,穿过被雪覆盖的花圃来到了地窖的入口,它们会在这里待着直到来年的第一声雷鸣唤醒它们的兄弟姐妹,以及唤醒躲在暖炉旁无所事事的我。但我才刚一落地便被呛得止不住咳嗽,而那被扬起的灰尘同样迷得我睁不开眼,真糟糕,我是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我得打扫这里,虽然这是我最不喜欢做的事,但为了那些种子不会被那些灰尘吞噬,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必须帮它们扫清那些总也驱逐不完的不速之客,而当我腰酸背痛,气喘吁吁的躺倒在虽然不明亮但至少整洁的地窖中时,我已然因为汗流浃背而被迫剥去了我赖以藏身的大衣,当然,这也是由于地下更加暖和的缘故,毕竟那曾是我们所诞生的怀抱。

那么,最后就剩下那个我每年都会看到但始终被遗忘在角落中的盒子了,现在他被我用酸痛的双臂举到了眼前,那里存放着一颗种子,但我的父母自我对那盒子好奇开始便禁止我打开它。“那粒种子不会发芽,我们做不到,你肯定也不行。”这是我的父母当年给出的理由,“它要么是对环境极为严苛,要么就干脆不是种子,或者有着什么特殊的用途。”

总之,他们不希望我对着没有弄清楚蕴含其中之物为何的种子一顿瞎捣鼓,大概是我曾经的所作所为吓到了他们,对,就是那次其实起初应当算是意外的杂交,但现在的我远比那时成熟,而且我的技艺虽然不及他们精湛却有着更多花样,也许我能够误打误撞的唤醒它那沉睡已久的幼芽,也算是对得起我曾宣誓的绝不剥夺任何一株花木开花的权利的自我承诺。

好吧,我承认,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我实在是有些着急了,我的花店如今已经失去了我父母还在时的吸引力,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渡鸦先生的酒馆而对那些自朽烂之物中盛放的馨香不屑一顾,而照料那些花朵并非是只有耐心与心意便足够的,我需要足够的钱财来支撑我的温室,它们采用的科技是在前几年沙船经过时我从教师先生那里买得的,那可绝不廉价。

其实往年也有像如今那样不景气的时候,而那时我的父母便会取出他们在不久前自林地取来的种子,那些生长自我们的父亲转轮脚边的花朵有着醒时世界的人们从未见过的风姿,他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争相购买,风靡一时,随后他们的兴趣便也随着第一朵花的凋零而逝去。但好在转轮大人时常呼唤我们的父母,他们总能制造更新的潮流,但我没有这个能力。

自打我出生起,转轮大人便没有呼唤过我,是因为我打小就被父母保护过度,因而太过不成熟,还不能入他的眼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我那次的错误挑战了他的权威,使他雷霆震怒,因而降罪于我?若是前者,我便需要继续脚踏实地的磨炼自己的技艺,若是后者,我便需要更加倍的努力,让他看到我的安分守己从而原谅我的无心之失,无论如何,那都需要时间。

但我等不起,对于司辰来说我的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而那些春生冬亡的草木更是短暂的难以估量,我如果在明年开春,教师先生再次返回时无法支付费用,那些于温室中生活的花木便只能尽数枯死,因而我只能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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