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计

“吃了不饿的药?”道简听明白盛时行的来意,仔细思忖了一阵才开口:“之前他们被灌的那种药,就能让他们饿了也说不出来,但还是会饿的,而且现在那药已经解了,按说那些小家伙也该喊饿了……除非是麻药,或者身体被耽误出了大症候,否则他们不可能不饿。”

“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开口要吃的,只是不停要水喝。”盛时行心中升起一丝不详:“军师,会不会……”

道简想了想,眉梢一扬刚要开口,盛时行先说了:“他们肚子里有东西。”

刘崓忙完军务,想着案子的事,来不及换下戎装便去了军医所的院子,一进门,一股愁云惨雾的气氛扑面而来,几个军医唉声叹气的,见到他进来,赶快上前行礼,刘崓虚扶起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军医:

“徐老不必多礼,究竟何事如此烦恼?”

那姓徐的老军医起身,叹了口气:“禀都统,哎……今日我等得了盛御史的消息,说是那些娃子可能被人灌了什么东西在肚里,我们几人用按诊探过,的确如此,但想尽办法按揉针灸,用泻药和麻油,都不管用,后来有个壮实点儿的孩子醒了,说出实情才知道,原来那些匪类逼着他们生吞了一些面粉搅合什么东西的大丸子,盛御史听了当场就怒了,可一切办法都用了,还是毫无起色,我们琢磨着,应该是那些丸子里用了鱼胶之类的东西,现在都粘在一起,用泻药和麻油无法渗入其中,但我们按揉娃儿们的肚子,稍有用力他们就疼痛难忍,可这样放任下去,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坠死……若是开刀破腹,这么小……也是活不成的!真的是……造孽啊。”

刘崓一听,瞬间就明白了那些面粉丸子是什么,当下也是怒得剑眉倒竖,沉了沉才开口:“盛御史呢?”

“在那间房里,似乎是苦思计策不得,她也是辛苦,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徐老军医指了指旁边一间厢房,刘崓一摆手示意他们先下去忙,自己抬手推开了厢房的房门。

盛时行刚刚止住眼泪,一抬头便被突然射过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但下一瞬,朝阳又被刘崓高大的身躯挡住,映着他的玄甲,散射成了柔和的流光。

盛时行愣了愣,抬手揉了揉眼睛,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刘都统,你怎么来了?”

刘崓回身将门虚掩上,盛时行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起身一礼还未施全,便被人虚扶起:“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他这一句气哼哼的,像是责备,又像嗔怪,很奇妙的让她紧缩成团的心舒展了许多,楞忡间,刘崓又道:

“难得,原来你也有如此颓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总是胸有成竹呢。”听上去冷言冷语,盛时行却是想笑,心中暗忖刘崓哄人开心的本事真是跟他打仗的本事完全相反。

不过很奇怪的,她被哄到了,或者说,不在乎怎么哄,他这样一个人,能为谁拉下身段来说些宽心的话,本来就是很让人感动的事情。

“就是觉得自己很无能……”她这么说着,掏出那个木斗:“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东西的用途,我现在看着它,感觉比什么锋利刀剑都可怕,生生给这么小的孩子灌下去这些必死之物……这是禽兽二字都不足评的恶行!”盛时行气得声音发抖:

“我只恨自己愚钝,如果我再早一些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这些孩子就不会被害,他们就不用死了……”说着说着,她又难过起来,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刘崓装作没注意,转身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渐渐升高的太阳,给了她拭泪的时间:

“如果不是你到了定县,到了雍阳,就凭前面那几个酒囊饭袋,或者某这样的行伍之人,不可能解开这些谜团,那些孩子会死得悄无声息,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被这样巧妙又残忍的利用,杀害,抛弃,变成孤魂野鬼。”

盛时行体会着他话中深意,站起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意和脆弱一起压下:“刘都统,多谢你,我只是难过一会儿,我不会放弃的。”

刘崓背对着她微微挑了挑唇:“要我说,你且忘了这里,安心去审你的案子,反正我今日练兵也结了,这儿从此刻起归我,我见惯生死,懂得有些人不是用尽全力就能留住的,但也往往是我这种人,阎王见了也要绕道。”

盛时行明白,他是在帮自己接手不忍决断,也担承不起的事,她能猜到那些孩子可能面对的是怎样残酷的结局,她明白自己狠不下心,很明显,刘崓也明白。

此时此景,一切话语俱是多余,盛时行对着他深深一礼,咬牙出门,直奔牢狱而去。

刘崓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才收回目光,来到庭院叫过徐军医:“徐老,劳你去选一个年龄大,身子骨最强的男孩子,我不能让他们等死。”

徐老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明白他不通医理,肯定是用外力,当下开口想劝,却被刘崓抬手拦了:“事到如今,生死有命,活了是赚的,若死了……”他看看孩子们养病的屋子,轻叹一声:“罪愆皆在我。”

徐老军医也是戎马半生,怎样残酷的战场都见过了,比起一般的大夫,更能理解的自然是刘崓这样的人,当下也不再耽搁,马上进屋领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出来。

那孩子体格的确不错,只是几顿羊乳,脸上已经见了红润,他高高仰起头也看不清眼前这位高大将军的容貌,但出身边镇的孩子都知道,大梁铁军之中,唯有玄鹰骑是一身玄甲的……

刘崓蹲下,刚好平视他的眼睛,那孩子一时连腹痛都忘了,屏住呼吸看着刘崓,许久,忽然开了口:

“大将军,你是玄鹰骑的将军吗?”

“是啊。”

“那你见过刘大将军吗?”

“刘崓吗?”

“嗯!”孩子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便看到对面的人笑了,那笑容就像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亲人一样暖:

“我就是刘崓。”

盛时行再入囚牢,将其余行商也细细审问了一遍,得到不少细微的线索,又让颜幻仔细记下他们的人数,形貌特征等等,忙碌了大半日,颜幻看她连着熬了两天一宿,几乎是水米未粘牙,心慌的不行,看牢狱里的事情差不多了,死活拉着她出了门,可盛时行大步流星就往军医所去,颜幻急得上前几步想拦她,却被盛时行抬手拉住一起往前走——她在牢狱中想明白了,无论多么残酷,自己也要去面对,因为那里还有“证据”,即使自己不能拯救那些弱小的性命,至少必须要为他们伸冤!

但还没等她走到军医所,便见徐老军医一路小跑而来,她赶快疾走几步迎上去,扶住老人家:“徐老,您怎么……”她生怕他出口是不好的消息,可看他笑得脸上沟壑纵横的样子,却又不像。

老军医好容易喘匀了气儿,哈哈笑了两声方道:“盛御史啊,得救了,那些娃儿肚里的面团都拉出来了,除了两个小的太弱太小还要再看看,其余的,老夫都能包管他们活命!哦,那俩小的,老夫也一定带着徒弟们尽全力,你放心!”

盛时行喜出望外地几乎跳起来:“徐老,您可真是华佗在世,到底是怎么治的!”

徐老军医赶快摆摆手:“盛御史切莫折煞老夫了,救了娃儿们的不是老夫,是都统啊!”

盛时行被他说愣住了,徐老军医捻须而笑,抬手一指前方:“盛御史,咱们边走边说……都统他用的土办法,也是狠办法,让老夫挑了个身子最壮的男孩子,让他喝了一大碗香油和一些麻油,然后就带他去骑马,一路小跑慢慢颠着,等带回来的时候,那娃儿就憋得脸都红了,老夫一看有门儿,赶快让他们拿桶子,结果噼里啪啦就都排出来了!都统一看这法子行,就让刘校尉去叫了先锋营二十个骑术最好的兵士,带了最稳当的战马,都护着那些娃儿去颠,不多时功夫就都解决了,现在一个一个闹着饿,自然我们也不敢给多吃,就是羊乳熬稀粥,慢慢养护着,但能吃就能活啊……哦对了,那些排出来的东西,都统不让我们动,说都等御史你来查勘定夺……”

盛时行一路且听且行,待进了军医所,已是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刘崓立在庭院正中,微扬着下颌,也微挑着唇角,从他的表情里,盛时行看出许多心绪,有欢悦,有骄傲,有安慰,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破涕而笑,十分有失官体地抬袖子擦了擦脸,对着刘崓一礼深深,却被他拽了起来。

刘崓轻轻一踢旁边硕大一个恭桶,脸上的笑带了些诡异:

“除了一开始那小子都拉我马鞍子上了,其余的都在这儿,你慢慢看,我先回去换个衣服。”

盛时行愣住了,目送刘崓提着罩甲下摆匆匆离开了军医所,想笑又不敢,更不好意思,生生憋回去了。

她想了想,肃容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礼拜下:

“多谢你。”盛时行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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