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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的名字(一)

诸伏景光想起七月中旬时的某个任务,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关系紧张的麦芽威士忌与琴酒的相处氛围,但是实际情况却与传闻截然相反。

在那场任务里,琴酒仅用一个简短的字眼就让麦芽威士忌暂且收敛的任性,彼时他还在为此诧异,思索其中的深意,最终却不了了之。

其浴盐读加t实那只是一个称呼的转变,琴酒说的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躺在床上,忍不住思考起这个名字,又想起中午的那句话。

【“过去没人叫我麦芽,他们都叫我雨宫清砚。”】

麦芽威士忌向来是组织里话题的中心,每天关于这个人的各式传闻层出不穷,但好像从未有人留意过除去那个代号以外后那人是什么模样。

诸伏景光坐起来,打开灯,从床头柜抽屉的隐秘隔层里摸出几张照片——这些都是先前在调查麦芽威士忌时搜集到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虽然有着同一张脸,但是形象却各有不同。

他翻看着那几张照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可追溯的时间最早的那张上。

他把其他照片放回抽屉隔层,仰躺在床上,捏着那张照片的边角,将其举在半空。

照片里的男人留着一头长发,没戴眼镜,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镜头,但是没流露出什么别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

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最早的麦芽威士忌。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照片,陷入了思考。

他过去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抛开“麦芽威士忌”这层身份,雨宫清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麦芽威士忌只是雨宫清砚的某一面,他却好像已经把这一面当成了那个人的全部。

雨宫清砚,他默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间缓慢地流逝,他也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清晨,阳光从未遮严的窗帘缝隙间溜进昏暗的房间,诸伏景光睁开眼,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会这么昏暗——他昨晚睡前明明忘了关灯。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下意识地翻找起昨夜的那张照片。

“你在找这个吗?”

诸伏景光身子一僵。

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诸伏景光僵硬地转过头,床的另一侧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明明言谈举止都很随意,懒懒散散不像是有刻意隐藏过气息的模样,但却永远悄无声息。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被举在空中的那张照片上,而后又顺着拿着照片的那只手一路向下,落在了与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上。

诸伏景光勉强露出个笑容,一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一边十分自然地问道:“吃过早饭了吗?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已经习惯通过转移话题来解决这类看起来几乎无解的场面,麦芽威士忌的注意力永远成谜,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的注意力会放在什么地方,过去他会为那种极其自我的交流模式感到头疼,后来却也开始学会利用这种毫无规律的注意力为自己解围。

很幸运,麦芽威士忌听后便随手把那张照片扔在了一旁,懒洋洋地瘫在床上,说道:“煎蛋吧。”

“好的,稍等。”诸伏景光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趁机把落在床上的那张照片拿走,但怕这个动作会把那人刚刚被分散的注意力再次引走,还是暂且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走下床,站在床边整理起床铺,随着被子翻手一扬,那张照片被“恰巧”压在了被子下。

诸伏景光转身走出卧室,打开门时,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所以那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他的卧室又躺在床上之前,还特意关了他昨夜忘了关的灯。

真是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人,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关上了卧室的门。

时间还早,等他洗完漱后也不过五点钟,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从冰箱里拿出两枚鸡蛋。

麦芽威士忌在吃这方面倒是从不挑剔,基本上准备了什么就吃什么,提出的最任性的要求也不过是像今天这样加个煎蛋或者荷包蛋。

诸伏景光熟练地打开火,又想起某天早上被厨房的声响惊醒,最后发现是麦芽在准备早餐的画面。

那人很会煎蛋,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怀疑那人很有可能只会煎蛋。

他做了两份三明治,又倒了两杯牛奶,准备妥当后,便回卧室去叫那人起床吃饭。

他五点左右醒过来,麦芽威士忌看样子也不像是刚摸进来的模样,所以那个家伙很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来了,甚至是凌晨来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种简直像个飘来飘去的鬼魂一样的无声无息程度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诸伏景光推开卧室的门,看清里面景象时心脏几乎骤停。

麦芽威士忌坐在床的正中央,身边散落着几张照片,凭借优秀的视力以及对那些照片的熟悉程度,他瞬间就能判断出那些是他藏在床头柜抽屉的隔层里的照片。

那些照片画面各有不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照片上的主人公都是此刻正随意翻看那些照片的人。

“额……这个吧……其实……”诸伏景光只觉得舌头像是打了结,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什么话,最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人侧过头,随着他动作的转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更多的照片,他问:“煎焦了?”

“嗯?”诸伏景光一愣,反应过来那是在说煎蛋,他迅速改口道:“没,没有,来吃早饭吧,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接下来他看着麦芽威士忌是如何把那些照片一一捡起来整理好,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原封不动地把一沓照片放回了隔层里。

诸伏景光只感觉太阳穴在狂跳。

等一个身形与自己大差不差的人影从自己身侧径直路过,诸伏景光才终于呼出一口气,迅速关上房门反锁,快步走向床头柜。

他半蹲在床头柜旁,匆匆拉开抽屉打开隔层机关把那些照片拿出来,左右看了看,又不知道还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好。

他随意翻看了几下那些照片,眉头忽然一皱。

那张拍摄时间最早、麦芽威士忌还不是麦芽威士忌时的照片不见了。

他一张一张仔细翻看了一遍,又重新检查了一下抽屉和床铺,那张照片竟然真的不翼而飞了。

正在他准备低头再看一看床底时,轻轻的叩门声随着一道熟悉的慵懒的嗓音一并响起——

“你是在找这张吗?”

诸伏景光机械性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住。

麦芽威士忌倚在门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我明明反锁了门,但很快他便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哪道锁能拦得住麦芽威士忌。

“蛋有煎焦吗?”他不死心地试图转移起话题。

但是这个本就并非百试百灵的技巧果然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次失败,站在门口的男人随意摇了摇指尖夹着的照片,投过来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说:“你这个设定,还挺让人意外的。”

诸伏景光没听懂:“……啊?”

麦芽威士忌摩挲着下巴,吐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变态?”

诸伏景光:?????

“等等,我不是!!!”

“你先别走,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场平静的早餐在不平静的早晨里结束了。

诸伏景光试图向麦芽威士忌解释自己并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更不是什么变态,但是面对那人淡定的一句“那你藏那些照片做什么”,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诸伏景光捂着脸坐在沙发上,把这件事认了下来:“……以后不会了。”

身侧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诸伏景光不想去深想那阵笑声中隐藏的逻辑。

总归不可能是什么他听了以后会顺心的逻辑。

“苏格兰啊。”

那道声音忽然凑近了很多,诸伏景光把眼睛从捂着脸的手掌里露出来,偷偷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你最喜欢哪一张?”那人问。

“哪一张?”诸伏景光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身旁坐着的那人笑着看着他,问:“那些照片你看过很多次吧……你喜欢哪一张?”

诸伏景光一哽,把指缝合上,拒绝继续与那双眸子继续对视。

他不觉得麦芽是真的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因为那种揶揄含笑的语气实在是太像调侃。

换个思路,仍旧从描绘完美作品的角度出发,麦芽此刻的这个问题或许也能称之为审美和偏好方面的调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几张照片被完全夺走了主动权,诸伏景光下定决心逆转当下的局面,他放下捂在脸上的手,挺直脊背,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大声道:

“长头发的那张!”

随着铿锵有力的尾音消散在客厅里,这个并不宽阔的空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交杂着尴尬的后怕,他的气势刹那间矮了几分,试图用一些话术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打补丁:

“啊,其实我都挺喜欢……不,也不对,麦芽,其实那些照片……”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后再次捂着脸垂下头怀疑起人生。

麦芽威士忌没往什么阴谋论的方向想就已经很好了,再多说什么只会越描越黑,让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再度变得不受控制。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诸伏景光挪开手。

麦芽威士忌蹲在他腿边,拄着下巴抬头看着他,这个角度让他能将那张脸上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很少能遇到这种能俯视清醒中的麦芽的机会,于是一时间竟然有些哑然。

那人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正是他的抽屉里不翼而飞的那张,他知道那张照片在麦芽手里,但是没料到那张照片会在此刻被举起。

“我也喜欢这张。”那人说。

诸伏景光先是看着那张照片,视线慢半拍地转到照片旁的那张脸上,在这个瞬间,他莫名将那头浅色的短发看成了长发,精致的镜框似乎也变得透明起来。

那张脸没变,但是蹲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却恍然间像是变了个模样。

照片里的那个麦芽威士忌刚刚加入组织不久,那时他还不是麦芽威士忌。

【“过去没人叫我麦芽,他们都叫我雨宫清砚。”】

随着那道声音在脑海中重响,诸伏景光忽然不受控制地想,照片里的人不是麦芽威士忌。

他知道这种想法听起来很矛盾,但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这种想法——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

第42章 他的名字(二)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很难消弭,在放空自己的闲暇时刻突然冒出来,又时不时在脑海中回荡。

诸伏景光在不久后的某次例行小聚中向好友提及了此事。

“这个人太难懂了。”诸伏景光一边无奈地讲述着始末一边打开钱包,“有时候感觉他简单过头了,有时候又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家伙。”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安室透跟着叹了口气,见到对方的动作,立刻说道:“我来付就好。”

“一会儿吃完再付。”诸伏景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把那张照片递给坐在对面的人,“这是他还没拿到代号的时候的样子。”

好友没直接接过那张照片,诸伏景光收起略微疑惑,抬头间正对上一双眼神微妙的紫眸。

“……怎么了吗?”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收回递照片的手,翻看了两遍那张照片,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安室透看着毫无自觉的好友,面色一言难尽:“你把麦芽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诸伏景光十分自然道:“对啊,放在口袋里容易弄丢,还有可能折弯,放在钱包里就方便很多。”

安室透沉默了两秒,感觉这个理由堪称无懈可击,于是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话锋一转,问道:“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早期的雨宫清砚了,那时候他刚刚加入组织不久,还没有得到麦芽威士忌这个代号,机缘巧合之下留下了这张照片。”诸伏景光把那张照片推至桌面正中央,“最浅显的角度,那时候他的外表跟现在有很大差异。”

“是变了不少。”安室透说:“主要在于发型和眼镜吧,脸倒还是那张脸。”

他又凑近看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没那么清晰,不过那会儿他黑眼圈还没现在这么重。”

那张照片诸伏景光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是闻言他忍不住又看了看,果然得出了跟好友相同的答案,“还真是。”

他想起那人毫无规律的作息,感叹道:“以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作息,没猝死就很不错了,黑眼圈怎么会放在眼里。”

安室透笑起来,“也是。”

“照片里的这个人,与其说是麦芽威士忌……”诸伏景光端起杯子,“不如说是雨宫清砚。”

“的确,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拿到代号。”安室透跟着举起杯子,跟好友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不过没过多久就拿到了。”

随着两只酒杯相碰又错开,两人都喝了一口酒,桌上的交谈声短暂地停了几秒。

“三个月就能拿到代号的怪物,也难怪朗姆捏着鼻子给他收拾那些烂摊子也坚持要留他在麾下。”安室透随手把杯子放回桌面,又忍不住说:“但他也真是有够神秘的,调查麦芽威士忌姑且还能查到一些东西,调查雨宫清砚这个人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给我一种他并不喜欢‘麦芽威士忌’的感觉。”

这个说法让安室透微愣,他迟疑道:“但他就是麦芽威士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又觉得实在难以形容,他随意放在桌面上的手动了动,食指快速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我最近总觉得,不能把麦芽威士忌和雨宫清砚混为一谈。”

“抱歉……我还是没太懂你的意思。”安室透皱眉,“无论是麦芽威士忌还是雨宫清砚其实代表的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这是意料之中的局面,诸伏景光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没完全弄清一件事时就向好友传达,如果因此产生什么不在预期内的认知就麻烦了。

但是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不说完也说不过去,他靠坐在椅子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也很难形容,但是我总觉得雨宫清砚不喜欢麦芽威士忌。”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桌上陷入寂静,两人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举起了杯子。

“虽然我现在暂时还没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安室透率先打破了寂静,说道:“组织里大多数人都不喜欢有人探究他们代号之下的身份,如果你打定主意把注意力放在雨宫清砚这层身份上,那你务必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

这场小聚结束的并不算早,虽然能跟好友单独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让他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勉强松了几分,但因为交谈结果并不如预期,心里多少还是存了点儿遗憾。

他知道其实这种遗憾的出现是一种必然,连他自己都还没能弄清那种想法,模糊的描述会得不到认同和讨论也是很正常的。

或许我匆匆提起那个理论的出发点其实就是希望zero能帮我分析一下,诸伏景光想,但是那种理论太过模糊不清了,如果没有什么更加关键性的论据出现,他们很难跳出这个僵局。

告别好友后,诸伏景光独自走在路上。

时间转眼已经来到夏末,晚间的温度不算低,但是也算不上有多高,不过他出门前特意穿了外套,倒也不会觉得冷。

街道上行人零星,只偶尔有车辆从身侧驶过。

诸伏景光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经常独自融入夜色的身影。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似乎遥遥注视过很多次某个人走进黑暗。

那个人与他并排走在过一起,也曾经强行拉着他走在路上,但是无一例外,最终那个人会独自离开。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忽然好奇起来,那个人为什么总是独自行在夜晚,是爱好?是习惯?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个人走在空旷的、昏暗的街道上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目的地在哪里?路线是怎样决定的?会因为疲惫而暂且停歇吗?

他带着那些困惑的思绪继续向前走着,一直向前,直到路过了他的安全屋也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但是像那场小聚中没有从好友那里得到答案一样,天边泛起微光时,他没有得到答案。

再次途径安全屋周边时,诸伏景光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仰起头,看向泛白的天空,困倦之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他仍然不知道那个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为了什么缘由去走那一段段路,但是疑问却恍然增加了——我又是为了什么走到天明?

他终于还是转身往安全屋的方向走去。

诸伏景光用钥匙打开房门,随手把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去卫生间洗漱,换了件衣服,直直地倒在床上。

熬夜对他来说并不算罕见,他也不至于因为一夜未睡就如此疲惫。

大概是因为这一夜里除了向前走,他想了太多太多的问题,而那些问题无论怎么去推敲去感同身受地思考,一夜过后都只是没得到答案。

他在思索中沉沉睡去。

今天没有任务,他特意关掉了闹钟,等到再睡醒,天色已经全亮了。

略刺眼的阳光从未拉的窗帘间映射进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一下。

困意已经散去,但是疲惫感仍旧有所残余,诸伏景光伸了个懒腰,随手打开卧室的门。

他的动作刹那间滞住。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转头看过来,扬了扬手里那个过分熟悉的钱包,微笑道:

“你是真的很喜欢那张照片。”

诸伏景光:“我……”

“你?”

半晌,诸伏景光两眼一闭,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很喜欢。”

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几点来的,但是竟然还带了早餐。

诸伏景光把已经凉透了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准备热一热再吃,总归不好随意浪费。

他回到客厅,问:“冰箱里有冰棒,你要吃吗?”

那人躺在沙发上,随意摆弄着他的钱包,不知道究竟是想从那个已经用旧了的钱包上看出什么来。

没得到回应,他习惯性地准备重新问一遍,但刚一开口,他的声音却莫名戛然而止。

沙发上的人有所感应地侧过头,没说话,但是诸伏景光却硬是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了询问之意。

他迅速整理好神色,露出个笑容,问道:“要吃冰棒吗?”

那人只是收回了视线,继续摆弄起那个钱包。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身后的微波炉提示音像是一株救命稻草,他借此机会匆匆退回到厨房。

把微波炉里的早餐取出来,诸伏景光看着那份极为常规的早餐,忽然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刚刚准备说的是——“麦芽,要吃冰棒吗?”

明明跟过去没有任何差别,明明没发生任何异常,对上那双绿眸的那一刻,那个已经叫过无数次的名字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这个想法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压下。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人一同执行任务的那个晚上,那人随手把冰棒棍扔进垃圾桶,转头对他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时他只觉得无奈,更多只想着及时脱身,配合着回答道:“麦芽威士忌。”

【“不对哦。”】

【“那是代号啊,不是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

认真回想,其实从第一次见面至今,那个人从来没有以麦芽威士忌自称过,一次都没有。

用“麦芽”称呼那人时总是会被忽略,无论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永远在自说自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当琴酒说出“雨宫清砚”这个名字后,那个人的任性却即刻平息,乖巧到像是瞬间学会了听懂人话。

一个独自行走的夜晚里没能想通的问题,却在这一刻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寻到了答案。

【“我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

是啊,那个人明明从最开始就告诉过他了,明明答案早就已经摆在了他面前,但是直到夏末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因为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雨宫清砚而不是麦芽威士忌,所以用一个在那个人心中无关紧要的名字去呼唤,注定得不到回应。

他喃喃重复起那句话:“我的名字叫做雨宫……”

“嗯?”

身后传来一道疑惑声,诸伏景光动作一僵,他转过身,下意识地想解释,但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比他的声音更早响起——

“你想跟我姓?”

第43章 他的名字(三)

“苏格兰最近不太对劲。”戴着眼镜的男人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如是说。

“你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坐在沙发边缘的人试探性地问。

那人没说话。

安室透看着那个大摇大摆地闯进他的安全屋又大摇大摆地躺在沙发上的家伙,叹了一口气,放弃跟那位不速之客继续交流。

——跟麦芽威士忌认真了你就输了。

他站起身,决定还是先离那家伙远一点比较好。

“波本啊。”

安室透动作一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维持着起身的动作,侧头问道:“怎么了?”

“你会把什么人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微妙就微妙在他最近刚刚知晓好友把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的照片放在了钱包里。

好友的这个行为其实无关暧昧,更多只是出于便捷,但是从外人角度看很难真的不做他想。

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问这个问题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普通抽风一问,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安室透坐回原处,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朋友、对手、同僚……”

麦芽威士忌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在钱包里放了黑麦威士忌的照片?”

“当然没有!!!”

“我记得黑麦威士忌有女朋友……你们这个设定挺有趣的。”

“你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最终安室透放弃了挣扎。

以那个人神奇的脑回路,他很难不怀疑继续说下去,事情只会被越描越黑。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但既然最终呈现出的局面暂且是平和的,那不打破这个已有的平衡或许更好。

至少现在,对他们来说,这个平衡并不糟糕。

安室透开始思索如果平衡被打破了会发生什么届时又该如何应对,好友已经向他讲述过自己的计划,他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心又悬了起来。

麦芽威士忌是个定时炸弹,他现在这样想,过去也同样这样想,于是在经过各种衡量以及面对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时,他做出了拆除这颗定时炸弹的决定。

但是他的拆除计划失败了。

他以为会迎来难以估摸的反噬,但是那颗炸弹并没有发生爆炸,事发后每一次重新面对麦芽威士忌时,他都会诧异于那人过于平淡的反应。

在他眼里、在很多人眼里都难以跨越的问题,在麦芽威士忌眼里似乎总是不值一提。

这种认知上的信息差和落实到态度上的实际误差让安室透在与那个人发生接触时,除了难以捕捉的气息带来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错觉,也会在某个瞬间生出那个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的想法。

就像好友说的那样,麦芽威士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安室透垂眸看着已经自顾自地枕在他腿上闭目养神的男人,几秒后,又抬头望向天花板。

麦芽威士忌没因为那场状况频发的任务针对他就已经有些难以置信,在一段时间的与过去没什么分别的无视过后,那个人竟然开始主动与他产生交集。

他起初会因为这种突兀的行为感到警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那个人单独坐在一个安静的空间又或是坐在喧闹的人群中,竟然也变得习以为常起来。

他开始理解好友对麦芽威士忌的“习惯”,因为那个人的确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随他去、不再刻意拒绝,就会习惯那个人的存在,连带着那种神奇的脑回路也变成了一种似乎有迹可循的个性。

他依然对麦芽威士忌带有防备,依然因为麦芽威士忌与好友过近的距离感到忧虑,却再未生出过什么想伺机除掉那个人的想法。

或许是曾经试过但并未成功所以谨慎程度就加倍升级起来,有可能是麦芽威士忌的实力和精神状态都远超他的预期认知,也有可能是因为……

安室透靠在沙发背上,放空自己,压在腿上的那颗头存在感极强,让那个气息浅薄的人存在感化为实质。

他想,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开始觉得麦芽威士忌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可理喻和不可控。

麦芽威士忌的危险性并没有改变,但是他开始觉得这份危险暂且不会落到他的身上,更重要的是暂且不会落到他的好友身上——后者才是他愿意保持观望的本质原因。

他想起那道出现在一个下雨天的声音。

【“如果那是你的宿命,我就会放你走。”】

麦芽威士忌眼里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宿命是什么仍未可知,以常规思想去推断那个人的想法往往得不到结果,但是他能听懂后半句的含义。

【“我就会放你走。”】

那是极为平静的一道声音,但是那句话却犹如一块巨石被投入平静的湖面,让他猛地惊醒。

追击一个背叛者,这种任务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同样身为卧底搜查官的好友来说都很敏感,或者说,叛徒这种词汇对任何一个组织成员来说都极为敏感,但是麦芽威士忌却说:我会放你走。

隔着雨幕看着那两个人时,他忽然生出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雨幕中苏格兰为麦芽撑起的伞,在未来某一天,或许会成为另一把保护伞。

“苏格兰最近不太对劲。”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第二次在这个安全屋里响起。

安室透从重重思绪中抽离,回以了一个与刚刚完全相同的回应:“你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会把同一个问题说出两遍,也就变相证明了说话的人对这个问题其实相当在意,安室透随意搭在沙发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不喜欢自己的姓氏。”

安室透一愣:“啊?”

“这是好事,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可不是单说一个是或不是就能解决的,安室透斟酌着开口:“我觉得……”

但是还未等他说完,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既然他喜欢我的姓氏,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他改。”

安室透:“……哈??”

“不过要看他表现才行。”

话题越来越偏,那人说的话也越来越离谱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安室透还是试图挽救一下好友在麦芽清奇的脑回路下愈发诡异的形象,委婉道:“我倒是没觉得苏格兰不喜欢他的姓氏,以前没拿到代号的时候大家也都是叫他绿川的。”

下方迟迟没再传来回应,安室透刚准备低头去看,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却已经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绿川啊……”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安室透总觉得那人在一字一顿缓慢地重复出这个姓氏时,一晃而过的疑惑后,那份如同孩童般的兴致勃勃几乎要溢了出来。

安室透的唇角向下压了压。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44章 他的名字(四)

麦芽威士忌又来了。

没走门也没走窗,没办法以最简单的方式判断那个人的心情。

诸伏景光有些忐忑,对待未曾遇到过的状况,人们往往会出生出最基本的警惕。

毕竟那个人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这样站在门口,简直就像一位真正的客人。

诸伏景光这样想着,又将那些想法逐出脑海。

这里是他的安全屋,麦芽威士忌当然是客人。

他握着门把手,看着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试探性道:“不进来吗?”

于是门外那人径直走了进来。

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关上门,看着站在客厅里的那个身影,还是有些不放心。

虽然古怪一词放在麦芽威士忌身上向来匹配,但是还没有哪次让他感到如此微妙。

见惯了那个人自顾自地运转着独属于自己的一套逻辑,这次出现类似大众平常的模式,就总是觉得不太适应。

诸伏景光知道那人是从好友那边来的,在半个小时前他就收到了好友的短信。

就像短信里说的那样,麦芽威士忌今天似乎不太正常——不正常就不正常在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正常了。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诸伏景光问。

那场长达百天的游戏已过大半,他先前只觉得荒谬,现在却已经能相当熟练地利用此打开话题了。

“画画。”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环视起安全屋的墙。

这个任务他曾经收到过,麦芽威士忌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安全屋,说是画画,实际上是为墙壁刷漆。

不过把刷漆说成在墙上画画也的确挑不出错处。

他以为这次要换个颜色的是自己安全屋的墙,但是他向来猜不透那人的想法,这次果然也不例外——从抽屉里翻出纸笔的诸伏景光如是想。

茶几太矮,坐在沙发上不太方便,麦芽威士忌干脆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诸伏景光把纸笔摆在茶几上,学着那人的姿势坐下来,“抱歉,只有圆珠笔了。”

他补充道:“不过有一支蓝色的。”

麦芽威士忌似乎对蓝色有所偏爱,而随后伸出的一只精准拿起了那支蓝色圆珠笔的手论证了他的想法。

“要画什么?”诸伏景光问。

“画你想画的。”那人回答。

诸伏景光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张空白的纸,若有所思。

这种坐在一个矮矮的茶几旁随意涂画的画面会让他幻视起孩童团团围坐在一起涂鸦的场景,很多年前,他也的确曾是围坐在一起涂鸦的孩童之一。

那都是已经落灰的记忆了。

麦芽威士忌下笔不假思索,似乎早就确认了想画的东西,诸伏景光握着笔,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画我想画的,我想画的是什么?

他又想,那个人想画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摆在茶几正中央的那两盆花,落在了那双专注的眸子上,迟迟未动的笔尖终于在洁白的纸面上滑动起来。

“你喜欢画画吗?”他一边画着一边问。

放在几个月之前,任他如何想象都想不出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麦芽威士忌围坐在一起画画,但实际上,这种难以置信的想法已经出现过数次,甚至已经开始让他开始觉得习以为常。

麦芽威士忌似乎渗透进了他的生活,诸伏景光起初称之为无法拒绝,后来改而称之为习惯。

那人画的很专注,一边画着一边淡淡道:“不喜欢,不讨厌。”

“这样啊……”

“不过最近觉得还算有趣。”

诸伏景光笑起来,“我也觉得,很久没机会像这样画画了,比想象中有趣。”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一停,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诸伏景光脸上的笑容不变,而在那轻飘飘的一瞥过后,客厅里的画面再度归于原状。

十分钟后,诸伏景光率先放下了笔。

那人不知道在画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他画的很认真。

麦芽威士忌似乎对待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组织里很多人也是这样评价他的,但是诸伏景光却觉得麦芽威士忌做事其实相当专注,专注到会忽略周遭的一切人和事物,专注到只看得到他的目标,某种意义上,其实他很欣赏这种心无旁骛。

这种专注难免会给其他人带来烦恼,但诸伏景光也必须承认,在某些限定的时刻,其实他是隐隐期待麦芽威士忌的不按常理出牌的。

麦芽威士忌会做很多这个年龄段的人不会做的事情,年龄和身份并不能限制麦芽威士忌,所以在游戏之名下跟着那人做一些他原本不会做或者不能做的事时,也会在某一瞬觉得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勉强松了松。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与一抹深绿对视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竟然看着那人出神了。

“啊……”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主动说道:“你也画完了吗?”

那人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

麦芽威士忌探身把摆在他面前的画纸拿走,又换了个姿势,仍旧坐在地板上,但是后背已经靠在了沙发上。

坐在茶几另一侧的人将画纸翻过来面向他,问道:“这是什么?”

“眼睛。”诸伏景光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两分:“……你的。”

诸伏景光以为接下来迎来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画这个,但实际上,那人只是看着那幅画,不再开口。

他隔着两盆蓝色矢车菊观察起对方的表情,那种从今天见到麦芽威士忌开始就生出的不对劲的感觉再度攀升。

“我重新画一幅吧。”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麦芽威士忌看那幅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经常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审视的、打量的,不知想从中看出什么,不肯多言,却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诸伏景光觉得麦芽威士忌并不喜欢他的那幅画,即使他画的是麦芽威士忌的一部分。

“哦?”那双绿眸一如既往的静谧,淡薄的目光扫视过来,带来了一丝冷意,“理由呢?”

诸伏景光顺应心意如实解释道:“感觉你并不喜欢它。”

那人随意放下那幅画,微微抬起下巴,“所以你觉得所有东西都能重来吗?”

“如果哪天你死了,也有机会重来一次吗?”

话题朝着未曾料到的方向偏转,诸伏景光愣住。

“不过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

雨宫清砚举起那幅画,对着阳光,画纸上的图案愈发清晰可见起来。

黑色的圆珠笔画出的黑色的眸子,整个画面只有黑白两色,即使眉眼再怎么抓住细节和神态,也都让他生不出一丁点的喜爱。

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画喜欢不起来,无论苏格兰威士忌画了什么都是如此,让他厌恶的是单调的色彩和极致的黑白。

目前的气氛并不算好,于是诸伏景光习惯性地转移起话题,“我可以看看你画了什么吗?”

雨宫清砚把手里的画放下,转而把茶几上的另一张画纸举起,指着上面的图案问:“绿川啊,怎么样?”

诸伏景光观察起那幅画,“这是……”

他又凑近看了看,眉头逐渐蹙起,半晌,他侧头换了个角度看,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拿反了吗……也不对。”

“嘶……”他双手环胸,想了好一会儿,额角渗出几滴细密的汗珠,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问道:“这是什么?”

“嗯?”雨宫清砚探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画,“看不出来吗?这是你啊。”

他指了指某处线条:“头发。”

又指了指另一处:“眉毛。”

“眼睛。”

“鼻子。”

“嘴。”

诸伏景光在一个个简短的名词中陷入了沉思。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对方说画了自己还是震惊那一团团诡异的线条组成的东西竟然是自己。

雨宫清砚把那幅画摆在茶几上,仔细看了一遍,仍然觉得没什么看不懂的地方。

但是苏格兰威士忌没看懂。

他审视起坐在对面的那个有着蓝色虹膜的男人,开始思索过去有没有观察到过苏格兰威士忌有类似理解障碍一类设定的可能。

虽然得出的结论是否,但雨宫清砚还是若有所思地把画纸递了过去,“没关系,我不怪你。”

“啊?”

“慢慢看,多看几遍就能看懂了。”

“……好。”

诸伏景光伸手接过那幅画,近距离观看后表情再度僵了僵,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在麦芽威士忌的眼里竟然是这种诡异的形象。

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谢谢,我会好好研究的。”

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消失,两人的对话声也终止,客厅里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忽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刚某个称呼。

“等等,你刚刚叫我……?”他诧异道:“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靠在沙发边沿的男人笑起来:“那个啊,早就知道了。”

名字——这是诸伏景光最近经常会思考的问题之一。

一些思绪滋生后就难以消弭,呈现出的最直观的结果就是他已经很久没用过“麦芽”来称呼那个人了,但是刻意不使用那个称呼后,交流中得到回应的概率却变高了。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雨宫清砚不喜欢麦芽威士忌,其实其中蕴含的涵义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模糊的,但是不去称呼名字带来的微小改变让他愈发加深了心中的想法。

这还是那个人第一次用代号以外的名字称呼他,他不确定这代表着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该用常规的逻辑去推测麦芽威士忌的逻辑,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这是否代表着麦芽威士忌也曾与他生出过与他相似的想法。

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问道:“那我也可以叫你‘雨宫’吗?”

他此前就生出过这种想法,如果在那个人心中自己并不是麦芽而只是雨宫清砚,那改变称呼是否能够更进一步地拉近关系?如果他的猜测是成立的,那像琴酒那样直接使用真名进行交流或许会为这段关系带来一个质变。

他需要更多的筹码。

“不行。”一道平淡的声音在客厅内响起。

诸伏景光的手莫名有些无处安放,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很好。”

又是熟悉的审视的目光,深绿色的眸子藏在透明的镜片后,但是带来的压力不减分毫,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单手拄着下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紧不慢地说:

“你做得很好,就像现在这样,保持思考吧。”

今天的任务是枕在波本威士忌的腿上时完成的,跟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画完画后,雨宫清砚便回往自己的住处。

时间还早,天色未暗,他很少会走在这么明亮的路上。

【我以为你会直接叫他诸伏景光。】

从波本威士忌的安全屋离开后,系统的絮絮叨叨就没停过,但是在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画过画后,从某句话开始,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现在却又再次响了起来,惹人心烦。

他淡淡道:“静音模式。”

【我觉得你刚刚的画很棒。】

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里,苏格兰威士忌竟然会看不懂他的画,不知道又是什么奇怪的设定。

雨宫清砚轻哼道:“当然。”

【宿主,我现在依然建议你不要随意提及那个名字。】

【但比起其他,我更希望你能和苏格兰威士忌玩得开心。】

“我和他玩……哈哈。”

“我自然有我的玩法。”

第45章 他的名字(五)

苏格兰威士忌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绿川,一个叫诸伏。

雨宫清砚对这个设定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致。

他在重塑这个角色,他在这个角色身上落下的每一笔痕迹不止是描绘,也是覆盖。

既然如此,那有针对性地覆盖效率才更高。

他想更多地了解苏格兰威士忌,挖掘这个角色背后的秘密,找出更多隐藏的设定。

不过虽然这样想,也不影响他接下来一周都没和苏格兰威士忌见过面,当然,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也一样。

不知道系统在谋划什么,最近的任务风格越来越趋近于去年,不过对他来说也算是得心应手。

但是总有一些任务是需要和这个世界里的“人”产生接触的,排除了前段时间联系颇多的三瓶威士忌,近期的人选则是落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角色身上。

“9。”雨宫清砚转头看向门口,挥手打了个招呼。

“闭嘴。”

银发杀手生性谨慎,他会定期更换安全屋、也不止有一个安全屋,但是某个神经病的身影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琴酒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不准备跟一个随时都会抽风的神经病多说什么,冷冷道:“冰箱里的东西,拿了就赶紧滚。”

“今天的任务不是那个了。”

雨宫清砚笑道:“一起去海边吧。”

琴酒没说话,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假装看不见那个不速之客,事实上,如果不转头去看,那个人也的确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当年在死局中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或许也正是凭借着那种隐匿气息的能力,打了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以少胜多,硬生生破了那个局。

在某一瞬间,看到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他的心中也生出过赞叹。

如果不是后续直指他的枪口,那种赞叹或许会持续得更久一些。

在那人的要求下,他带着那个叫做雨宫清砚的家伙回到了组织,见证那个人成为了今天的麦芽威士忌。

琴酒随意倚靠在沙发上,淡定道:“不去。”

或许是因为初见的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比起“麦芽威士忌”,面对那个人时,他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往往还是那个鲜少有人当面提及的名字。

“几点出发?”坐在旁边的那人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自顾自道:“一点?还是三点?”

“我说。”琴酒转过头,一字一顿道:“不去。”

“为什么?”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仍旧在专注地摆弄着手机,“你想去的,不是吗?”

过了许久那道声音都没再响起,雨宫清砚随意侧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仿佛淬了冰的眸子。

这是目前为止拥有最高分数的角色,也是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的第一个角色。

时间能够带来很多,比如他明明没特意去探究过,但还是对这个角色有了些了解。

结识琴酒的契机发生在他的第一个任务里,想加入一个完全未知的组织,总需要点助力。

系统给了他一些提示,他找到了琴酒,让琴酒带着他来到组织,所以在他眼里,琴酒身上永远贴着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标签——一个好用的新手指导NPC。

“几点去?”雨宫清砚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在征求你的意见,不然我……”

“你竟然也会有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银发杀手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你最好真的只是想看看风景。”

无论是雨宫清砚还是麦芽威士忌都是一个仿佛永远听不见拒绝的人,从起初的烦躁到后来的随他去其实只经历了几个月,比起引发一场激烈的打斗,适时接受他的要求才是最快捷的解决办法。

他不觉得那是什么优待,更不是妥协,他只是在冷静判断后做出了一个最优解。

毕竟雨宫清砚想做的事比起雨宫清砚发疯,还是前者更容易应对——那个神经病发起疯的时候什么可都做得出来。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琴酒催促道。

“征求意见……最近玩游戏太专注了。”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琴酒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的动作一顿,他转头看向还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那人似乎真的在思考,摸着下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被反过来影响了。”

他穿上风衣,再次说道:“走。”

雨宫清砚终于动了起来,脚步轻快,任务这种东西当然是越早完成越好,琴酒愿意配合就再好不过了。

他喜欢琴酒的行事风格。

不过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顺利,起初琴酒也不太配合,但是打过几架后,在后来的任务里,也就不再多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琴酒的分数逐渐增加,至今仍是他打过分的角色里分数最高的那个。

“你怎么又穿那件衣服。”

琴酒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袖口:“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与你无关。”

“你想?”那人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转头淡淡道:“你想了吗?”

琴酒刚要开口嘲讽,那人已经推门而出了,只留下一句:“与我无关。”

他们一同来到了东京周边的某个海岸,这不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至少除了他们这里再看不到其他人影。

矮矮的散布着绿色的山丘,奇形怪状的礁石,没有柔软的沙滩,更多的是凌乱的碎石。

视线中出现大片的深蓝的那一刻,系统的播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自外套口袋的轻坠感。

雨宫清砚把出现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海面,随手把那样东西扔到身旁那人怀里。

他大步走在沙砾和碎石上,最后站在了一块临近海面的礁石上,遥遥眺望。

风声和海水流动声击打在鼓膜,并不沉重,更多的是温柔。

这是一片看不见残忍和冰冷的海,连带着发出的声音都带着蛊惑,但是在深蓝之下,蕴藏着数不尽的危险。

雨宫清砚想起了一双蓝色的眸子。

琴酒看着手里的东西,忍着把它砸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脸上的冲动,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那个贝壳握在了掌心。

他迈开脚步,走向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海的身影,在即将登顶那块礁石时,前方的那尊雕塑突然动了。

那个人张开双臂,毫无征兆地直直地倒了下去。

琴酒的瞳孔一缩,身体的反应远远比思想快,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指尖触到一片衣角,但也仅仅只有一片衣角。

下方的海面传来扑通一声,几滴海水溅到了他脸上,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也让他刹那间回过神。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转身快步向下方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这个疯子,又来了,我就知道!”

琴酒沿着那块礁石附近的海面搜寻起那个身影,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

最终他在远处的海岸边捞起了一个泡在海水里的身影,不知道是自己游过去的还是被海浪拍过去的,总之已经里最初跳下去的那块礁石远处了十几米。

他抓着衣领把那个突然跳海的神经病拖回岸上,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有病?!”

这片海岸没有沙滩,只有散乱的碎石,浑身湿透地躺在那上面的感觉并不好,但是雨宫清砚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还是没有起身。

他静静地望着天空,只觉得那片天过于狭窄,就像那片海一样。

镜片上沾着水珠,于是视线自然而然地带着模糊,他厌恶这种经过折射后才映在视网膜上的画面,现在则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个世界有多么虚假。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小腿,他知道那是一双黑色马丁靴,但是他懒得搭理。

头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没死就给我起来。”

“琴酒,我早就说过,不要穿这身衣服。”

琴酒“啧”了一声,这句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对此他也有着一个固定的答案:“与你无关。”

他又踢了踢躺在岸边装死的家伙的小腿,催促道:“玩够了就起来,该走了。”

“我说过不止一次,但是你不听。”

琴酒做了个深呼吸,但是目光落在那双看不清的眸子上时,还是止住了话音。

被海水浸湿的浅灰色的发丝紧贴在额头上,夏末秋初,海水带着刺骨的凉意,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泡太久了,那人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

那副样子本该很狼狈,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仍旧淡然,让他想起了那个为他破了局又举着枪说要做他同事的人。

沾了血的浅灰色的长发,平静的表情,转过头的那个瞬间,比起漆黑的枪口,他更先看到的是一双不起波澜的绿眸。

从初遇至今,雨宫清砚的外表变了又变,那双眸子却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不过那层镜片即使透明,也还是会阻隔一些东西。

琴酒蹲下身,淡淡道:“你的眼睛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戴眼镜?”

雨宫清砚闭上眼睛,海风吹在打湿的衣服上,即使是夏日里,带来的冷意也仍旧分外清晰。

“雨宫清砚,为什么?”

琴酒是少有的会偶尔直接对他直呼其名的人,一方面是他们相识较早,那时候只有雨宫清砚,还没有麦芽威士忌,一方面是他们初次自我介绍时,都说了自己的本名。

那个名字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一些利益相关,琴酒在这样做,苏格兰威士忌在试图这样做,雨宫清砚对此感到厌烦。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名字是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少有的真实,但是代表那个名字的音节响起时往往夹杂着其他东西——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而是一块块聚集在一起的筹码罗列出的形状。

“你不会懂的。”

这是一句听过很多次的话,雨宫清砚向来会在做了一些莫名其妙地事情后用这句模糊不清的话证明自己的逻辑正确——虽然只有他自己沉浸在那种逻辑里。

琴酒毫不怀疑,突然跳进海里这种像个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在雨宫清砚眼里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合理解释。

他无法理解,就像那家伙说的那样,他不会懂。

因为那家伙不是像个神经病,那家伙就是个神经病。

“你不会懂的……你连换件衣服都不肯。”

他不知道那个人对他的衣品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琴酒站起身,看着半死不活地躺在海岸边的家伙,莫名有点想抽支烟。

天边泛起红色,日落是时间流逝的最直观的显现,他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琴酒催促道:“别装死了,起来。”

但是他没再等来回音,如果不是躺在地上的那人胸膛还在起伏,他几乎要以为那家伙终于死了。

“我走了。”

头顶蒙上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脚步声越来越远,雨宫清砚没动,直到许久后,到了想吃晚饭的时间,他才坐起身,扯下头上那件让人窒息的黑色风衣。

夏末初秋,日落后,温度随之降低,海岸边的温度差更加明显。

他随意套上了那件让他诟病的黑色风衣。

这是一个偏僻的海岸,很明显也打不到什么车,他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公交站。

钱包不知道哪里去了,有可能是遗落在海岸上,有可能是卷进了海浪里,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带钱包。

雨宫清砚转换思路,摸了摸琴酒扔下的那件风衣外套的口袋。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停在公交站,片刻后,又慢悠悠地启动远走。

但是站在公交站的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影一动未动。

雨宫清砚与躺在掌心的贝壳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能用贝壳当货币的时代了,他想。

第46章 他的名字(六)

诸伏景光是在东京周边的某片偏僻海岸找到那个人的。

虽然电话里说的是公交站,但是驱车到达那个公交站时,他并没发现任何人影。

他承认自己从接到电话到出发在到接近目的地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在逗弄他,但是在发现那个公交站没有人时,他还是没生出过一丝一毫原路折返的念头,而是下车在周边找寻起来。

最后他在海岸边的某块礁石上找到了那个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过那人的发色太浅,在月光下太过明显,所以他还是找到了那个几乎已经融入进夜色的人。

他第一反应是惊讶自己竟然真的找到了,毕竟那个人的气息一向难以觉察,又没有具体方位,找起来是个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的大工程。

他走向那块巨大的礁石,鞋底踩在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但是坐在礁石上方的那人始终没做出任何反应。

诸伏景光借着月光顺利爬上那块礁石,站在了那个不知道在看海还是什么其他东西的人身侧。

他顺着那人的目光向前看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人像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虽然电话里说的是让他来接,但是看起来完全没有准备走的意思。

诸伏景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干脆也坐下来。

没有柔软的沙滩,没有翻白的浪花,只有不断击打在礁石上的、仿佛随时都会一涌而起将人瞬间吞没的冰冷的海水,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是那个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夜间的海,像这个漆黑的夜一样仿佛能吞噬一切。

“我来了。”其实他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但最终仍旧是用这句话打破了这场无言。

那人坐在礁石的边缘,小腿悬在半空,飞溅而起的水滴像是一只只无形的手,下方的海水孜孜不倦地试图将其拖入深渊,诸伏景光想起了不久前的某天那人坐在他的安全屋窗边的情形。

站在楼下抬头仰望时,他几乎以为那人会像一片落叶一般飘落,现在,他又开始想,那个人似乎时刻准备跳下去,随着海浪远走到海的尽头。

“你吃晚饭了吗?”诸伏景光又问。

接到电话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等他真正找到那人时,月亮已经一半挂在夜空一半浮在海面。

麦芽威士忌仍旧安静地望着前方,没有说话。

等不来麦芽威士忌的回应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诸伏景光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想,如果可以叫那个名字的话或许会有其他效果,但是那个人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也看向前方,试图找出麦芽威士忌直至夜晚也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原因。

很快他就再次宣告失败,就像他猜不透麦芽威士忌的想法一样,他也没能参透这幅漆黑夜景的奥妙。

这个时节,夜间已然带上凉意,海边的温度变化则会更加明显些,让人对初秋的到来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诸伏景光有心再说些什么,但是目光触及那张看不清神色的脸时,话终于还是停留在了嗓子。

海水翻涌声不绝于耳,并不烦扰,只让人觉得平静。

他双手撑在身侧,遥望起月亮。

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在看什么,但是这个夜晚里总有什么是他也能看得懂的美。

“苏格兰。”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刺眼的光。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眯起眼,勉强适应了那道有些刺眼的光后,才慢慢放下了手。

那是手机的手电筒的光,不知道那人的手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道光其实并不算怎么明亮,但因为距离过近,眼睛又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难免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怎么了吗?”诸伏景光问。

光线聚集在他身上,麦芽威士忌的脸其实还是难以看清的,但是总归比最初那样只能借着柔和的月光看清晰得多。

“你来晚了。”

诸伏景光解释道:“没在公交站看到你,找到这片海岸花了点时间,抱歉。”

那人举着手机,又凑近了一点,“难道不是因为我没待在公交站才来晚的吗?”

诸伏景光微愣,笑道:“但我找到你了,不是吗?”

那道光没再凑近,举着光源的人说:“结果的确比过程更重要。”

这个时候诸伏景光才注意到那人打结的发丝,他的目光落在粘在额头的刘海,试探性道:“你在附近游泳了吗?”

那人摇了摇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

那副样子,他差点以为那个人是去海里游了一圈又上岸自然风干。

“在另一片海岸跳下去的。”那道声音平静地响起。

诸伏景光:“哈?”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那片海,翻涌的海水似乎在回应他的震惊,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激起了一道道水花,诸伏景光抹去溅到脸上的水滴:“那你……?”

麦芽威士忌淡定道:“奥,漂过来的。”

诸伏景光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明明已经对那人永远摸不清侧重点有所感悟,但是每次遇到时还是会忍不住叹息。

“重点不是哪片海岸。”他试图把那人的脑回路捋顺,语重心长道:“无论是哪片海都不太适合游泳吧,这种地方暗礁很多,深浅也都说不准,可能看起来很浅,实际上有几米深,很危险。”

“我没有游泳,漂过来的。”

诸伏景光一哽,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你开心就好。”

他又看了一眼那片海。

这片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那个人,吸引到让那人日落不归,甚至跳进去随着浪花飘摇。

“不回去吗?”诸伏景光回归正题。

他可以为了那通电话驱车赶来,但是不代表他能陪着那人彻夜不归,他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早就想回了。”麦芽威士忌说。

诸伏景光避开那束光,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

“已经过了能用贝壳当货币的时代了。”

诸伏景光没听懂那句话,不过面对麦芽威士忌的无厘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自动忽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旧时代的问题,但是他知道那人也想回去了,这就已经足够庆幸。

毕竟如果是那个人,会在这里坐一整夜或者随时跳下去漂到另一片海岸也不是很难想象。

“我们回去吧。”诸伏景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灰尘和碎石。

那束光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他已经适应了那束光线,虽然不知道麦芽威士忌为什么一定要打这束光,但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十分自然地向下伸出手,“回去吧。”

“苏格兰。”那人没有握上他的手,也没有任何准备起身的意思,突然说道:“我为什么不回去?”

这是他刚刚问过的问题,他没听懂那个回答,但是麦芽威士忌又把同样的问题抛了过来。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思考起那个人为什么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贝壳?货币?时代?都是与他们这场谈话无关的东西。

麦芽威士忌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最保守、最不容易出错的解题思路就是把那人给他的答案复述一遍。

他开口道:“因为……”

【“保持思考吧。”】

一道声音突然在海风和海浪声中恍然响起,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在黑夜中不甚明显的绿眸,话音戛然而止。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定定地望过来,并未因为他的停顿而生出疑惑抑或是任何其他情绪,只是定定地、平静地望着他。

他们一站一坐,空间位置一高一低,他俯视着那个人,却只觉得自己在低头。

半晌,诸伏景光才终于再次开口:

“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让你无法移开视线的风景吧。”

他转头看向远方,月光洒在海面,月亮的倒影揉散在海浪里,像是感慨,又像是喃喃自语:“虽然天色太暗,我没能看清……”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了上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握住了那只手,将坐在礁石上的那人一把拉起。

在不算明亮的月光以及一束强烈的手机手电筒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绿眸间弥散开的笑意。

那人没说话,只露出了一个在夜色中只能匆匆窥见一角的笑容。

诸伏景光想,这道题,虽然不是标准答案,但是他答对了。

第47章 他的名字(七)

直到按下灯源开关时,诸伏景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麦芽威士忌身上那件外套不太合身。

其实也并不难认,毕竟衣服的主人经常穿它。

那是琴酒的衣服,他想,所以琴酒也曾去过那片海岸吗?不过无论如何,至少那两人今天一定发生过接触。

那两个人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

“进来吧。”

诸伏景光应了一声:“打扰了。”

这是他第三次来麦芽威士忌的安全屋。

墙壁是浅蓝色,他亲手调的色、刷的漆。

家具不多但还算齐全,该有的都有了,就是没什么人气。

他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入目的黑白,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似乎还近在咫尺。

麦芽威士忌让他进了安全屋,却没说是让他来做什么,进来以后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

他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还是觉得住在这种环境里,无论是谁精神状态都不会好。

或者反过来说,真正精神状态良好的人,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住处布置成这种模样了。

卧室那边传来声响,麦芽威士忌换了身衣服,见他望过去,随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是一枚贝壳。

他刚准备开口询问,那个人已经自顾自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水流声很快便响起,诸伏景光终于还是放弃了询问的念头。

他捏着那枚贝壳,看了又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是今天的任务奖励吧,他想。

那场时限百天的游戏已经临近尾声,想来也是,真正与麦芽威士忌发生接触还是在盛夏,现在已经是初秋了。

诸伏景光把那枚贝壳放进口袋里,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是那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收着那些零碎的任务奖励也费不了什么时间精力,未来某天哪样东西真能发挥妙用也说不准。

浴室方向传出的水流声停了下来,不多时,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那个人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这个时间点洗澡,未免有些反常。

但那人平常做过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开始习惯了。

雨宫清砚随意擦拭着发尾的水珠,见客厅里的那人一直在看他,他指了指身后的浴室,“你要洗吗?”

“我?”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有些大,不过姑且也能称之为有趣,他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雨宫清砚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随口道:“看你一副很想洗的样子。”

“我没有!”

“哦。”

不知道是苏格兰威士忌本来就是这个设定还是在这段时间里真的产生了什么改变,他觉得那个角色在他面前的鲜活了不少,他从冰箱里拿了瓶果汁,看了眼还没过期,便走向客厅。

他坐在沙发上,淡淡道:“要喝什么自己去拿。”

苏格兰威士忌应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真准备起身的意思,雨宫清砚也就随他去了。

苏格兰威士忌比他原本预想中要更警觉,防备心和警惕性也比想象中更重,不会随意让与他有关的东西入口,不知道对待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不过至少可以肯定,苏格兰威士忌不会像这样对波本威士忌。

“真是伟大的友情。”他感叹道。

“嗯?”身旁传来一道疑惑声。

雨宫清砚没理,拧开果汁瓶盖喝了一口,又将其放在空荡荡的茶几上。

这间公寓他已经住了一年多,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固定落脚点。

那时候他其实没有住处,他对住这方面并不太在意,毕竟他也不是每晚都睡觉。

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一整夜,或者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整晚,对他来说都很平常。

这间公寓还是琴酒帮他租的,不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布置安排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虽然四周的墙壁已经被苏格兰威士忌画成蓝色的了,但是天花板还是纯白的。

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想不起来了,他记不清那些日期,具体月份也记不清了,毕竟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流速和四季轮转未必是准确的,漫画里,时间往往要为剧情服务。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是在0100号任务之前住进这里的。

那时候他还没拿到那副虚伪的眼镜,于是理所当然地这个所谓的安全屋也只有黑白两色,毕竟他看任何东西都是如此,刻意布置成只有黑白也是顺势而为。

后来拿到了眼镜,他也没有生出过换一间安全屋或者重新布置的想法,他所看到的颜色是虚假的,满屋极致的黑白反而勉强谈得上真实。

“那个……”身旁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头发,不擦干吗?”

雨宫清砚摸了摸发尾,还是潮湿的,不过他特意在肩上搭了条毛巾,也不会把衣服弄湿。

过去留长发时他会更讲究一些,后来在连续半个月的剪短头发的任务里,最终头发被控制在了一个系统想看到的长度。

他随意搓了搓带挂着水珠的发尾,虽然离过去的长度还差得远,但是一年时间也长长了不少。

不过也无所谓了,谁知道下一个任务会不会是让他把头发简剪短或接长。

苏格兰威士忌终于站了起来,雨宫清砚以为那人终于准备去找点喝的,但是片刻后,披在他肩膀上的毛巾被试探性地碰了碰。

雨宫清砚没抬头,仍旧看着手机,随意翻看着里面的简讯。

苏格兰威士忌想做什么无所谓,拿饮料还是想做什么其他事情都差不多,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或者说,在这个他对苏格兰威士忌兴趣正浓的阶段,他其实还算期待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能做出一点超出他预料的事情。

如果是能让系统露出马脚或者超出系统预料的事,那就更好了。

搭在肩上的毛巾被取下,很快便落在了他的头上轻轻擦拭起来。

雨宫清砚抬头向后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眸子,他收回视线,继续翻看起邮箱。

他不会刻意翻看那些信息,想起来了或者无聊的时候一次性看看,当做打发时间。

——毕竟看一眼不代表他准备做什么。

朗姆发了几封邮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毕竟真的是很要紧或者必须让他来做的,那他收到的就不该是邮件而是电话了。

他盲选了一条消息发了个回复。

朗姆是个好用的工具人,过去也曾一度拥有着超过琴酒的打分,值得定期敷衍一下。

“下次还是吹干吧,容易感冒。”随着头顶传来的一道声音,盖在头顶的毛巾也跟着被拿起。

雨宫清砚随手挑起一缕头发,干透是不可能的,但是比刚起刚刚时不时有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要方便不少。

“谢了。”

他懒得吹干头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下午被琴酒从海水里捞出来,他也是在岸边吹着风自然风干的,要感冒以往早就该感冒了,不至于这么恰巧。

他放空自己倒在沙发上,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外来者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真的会存在“感冒”这种状态吗,深想下来太过模糊不清,于是在得出一个结论之前他就停止了这场没有定论的思考。

——不重要,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对他来说感冒这种事情不值得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苏格兰威士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与此前不同,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问道:“你要睡了吗?”

雨宫清砚闭着眼睛,淡淡道:“睡和不睡有什么区别吗?”

“就这样直接睡的话,很容易感冒。”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所以呢?”

那道声音停了许久,安静的空间内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声格外清晰,一样东西盖在了他身上。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熟悉的蓝眸。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睁眼,动作微顿。

雨宫清砚余光中看了眼身上盖着的东西,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二件外套。

没记错的话这件外套还是他买给苏格兰威士忌的,现在阴差阳错下,又回到了他身上。

大概是因为那是刚刚脱下来的,外套似乎还带着余温,也可能是因为这件外套的质量不错,所以盖上以后似乎真的暖和了一点。

雨宫清砚比较倾向于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因为这件外套是他选的,质量不会差。

“我回去了。”苏格兰威士忌说。

“需要关灯吗?”苏格兰威士忌又说。

按下灯源开关的声音、开关门的声音接连响起,屋内彻底陷入寂静。

雨宫清砚翻了个身,那件外套对一个成年男性来说有些短,他蜷了蜷身子,竟然真的在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这一晚不算睡了个好觉,但是是他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晨光穿透玻璃时,雨宫清砚坐起身,随手把那件随着他的动作差点落到地板上的外套捞起。

洗漱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新消息。

昨夜念叨了不止一次如果怎样怎样做容易感冒的苏格兰威士忌感冒了。

【你要去看望他吗?】

雨宫清砚看着镜子,估量自己的头发又长长了多少。

对于那道突然出现在耳后的声音他没做出任何回应,直到走出洗漱间,看到搭在沙发上的那件外套时,他才慢半拍地给予了个回应。

“啊,有必要吗?”

第48章 他的名字(八)

【啊,有必要吗?】

那道飘浮的声音学着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响起。

雨宫清砚轻车熟路地推开那扇门,正巧与从卧室里走出来的那人对上视线。

【真是伟大的友情。】

依然是熟悉的语句。

雨宫清砚:“闭嘴。”

安室透看了眼周围,确认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突然闯入的麦芽威士忌两人,指了指自己,迟疑道:“我吗?”

“你也闭嘴。”

安室透:“……”

但是他刚刚明明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嘴角抽了抽,还是告诉自己,别和神经病一般计较。

前段时间的频繁接触没让他对麦芽威士忌产生太多改观,不过对与那人相处他算是摸出了一套模式。

听不懂的就直接忽略,能听懂的就顺着往下说,就算得不到什么正面反馈,也能保证至少不会被那人的诡异逻辑误伤。

“苏格兰出任务去了。”安室透摇了摇手里的文件袋,虽然难免生出我为什么要向那个人解释一类的念头,但他还是说道:“我来取他上个任务里的一些资料。”

他说的大大方方,看不出一丝一毫扭捏,大有对方表现出任何一丝怀疑就当场拆了那个文件袋的意思,事实上,安室透的确也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对好友的上一场任务里接触到的另一股势力很感兴趣,所以特意找了个时间来取这份资料,对时常会兼任情报人员的波本威士忌来说这合情合理。

但是麦芽威士忌对他的话表现得兴致缺缺,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个文件袋上,也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感兴趣,只是淡淡道:“出任务了啊。”

安室透耐心地跟着重复道:“是啊,他出任务了,今天不在。”

第二位客人没说话,只是越过他径直走进了卧室,又干脆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安室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阵无言。

虽然早就对麦芽威士忌会自由出入好友的安全屋有所觉悟,但是那人能理直气壮到简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还是让他忍不住生出震惊。

想到那人在他的安全屋时的场景,安室透又莫名觉得那家伙现在的做派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苏格兰有可能今晚不回来。”

临走前,他特意提高音量留下了这句话。

不知道是隔音太好还是那人没做出回应,总之他没听到任何从那扇房门后传出的声响。

卧室里,雨宫清砚打开衣柜,闲来无事,尝试判断出安全屋的主人今天外出时穿了什么衣服。

这个衣柜里绝大多数衣服都是他购置的,他对看到不同风格的苏格兰威士忌很感兴趣,索性那人配合度很高,算下来双方大概都是愉快的。

——至少他愉快了。

雨宫清砚微微皱眉,他后退了一步,又重新看了一遍敞开的衣柜。

【他今天并没穿你为他挑选的衣服。】

“静音模式。”

雨宫清砚关上衣柜的门,转身看向身后的床。

床头柜上摆了本书,是这个世界里的畅销推理小说,书页很新,大概只是突发奇想买了回来,并没机会真的去读。

他坐在床头,拿起那本书,随意翻看了两页,又将其放回了原处。

他对这本书不感兴趣,对苏格兰威士忌在床头柜上放着这本书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感兴趣,不过如果那个人坐在床头安静地看看书,他大概很乐意看看那副画面。

苏格兰威士忌出去做任务了,他对这件事不清楚,不过他也向来对组织的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这个组织的设定是很繁复的,人员派系错综复杂,如非必要,他不准备把时间浪费在这方面。

他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今天的任务是很无聊的,无聊到他睡前就已经完成了。

于是今天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回来。】

他闭上眼睛,直接忽略那道仿佛无时无刻不浮在头顶的声音。

苏格兰威士忌的床会让他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某个少有人迹的公园里的长椅,他过去经常会在那个长椅上坐一整夜。

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发生在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既定剧情,昨天念叨了感冒,今天就感冒了。

最讽刺的是,今天的任务奖励是一盒感冒药,凌晨时分完成任务后看着出现在床头柜的药盒时,他淡定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苏格兰威士忌感冒了,他又想起那人今日的状态。

感冒的苏格兰威士忌和平常的苏格兰威士忌会有什么区别吗?

大概不会有什么明显区别,毕竟还能活蹦乱跳地出去执行任务。

按照苏格兰威士忌的设定以及组织的设定,再参考算是同时期的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这些新生代的代号成员对组织下发的任务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

就像系统多此一举地说得那样,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回来。

傍晚时分,卧室里的灯被打开,雨宫清砚看着推开卧室门的那个男人,没说话。

诸伏景光走进卧室的脚步一顿。

他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绿眸,几秒后,他快速后退一步,啪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虽然早就收到了好友的短信,不过麦芽威士忌自由进出他的安全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他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还在。

诸伏景光把外套脱下来,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重新推开卧室的门。

虽然麦芽威士忌没明说过,但是他隐隐猜出那个人对他那件蓝色外套似乎有什么意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平常也会注意不在麦芽威士忌面前穿它。

结果今天不偏不倚正好就撞上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卧室里的人还是原封不动地在床上躺着,那双眸子依旧平静无澜,没泛出什么情绪。

“你吃晚饭了吗?”诸伏景光问。

他有时候甚至会生出麦芽威士忌是他的室友的错觉,毕竟开门前甚至会下意识地怀疑起屋内是不是有人,但是真从室友的角度来想,一般来说室友大概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躺他的床,还要时不时地蹭他的饭。

那人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长久的寂静后,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终于还是僵硬起来。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虽然那人什么都没说,表情也跟平常没什么分别,但是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太妙。

那个人向来对他的穿衣打扮很上心,他衣柜里当下挂着的衣服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那人买来的,刚刚开灯时手快了,麦芽威士忌一定已经看清了他今天的穿着——会是因为这个吗?因为穿了那人不喜欢的衣服?

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如果是麦芽的话也不是很难想象。

诸伏景光斟酌着开口:“我今天……”

“把衣服脱了。”那人坐起来,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诸伏景光顺手关上门,心想,果然是因为这个,因为他今天的穿着让麦芽感到不满。

他不知道那人怎么会对他的衣品有这么严苛的要求,平常也没见那人在时尚方面有什么特殊关注。

外套早就在重新进走卧室之前留在了客厅,再往下脱下去,也就只有里面那件高领打底衫能脱了。

他的目光短暂地触及那双绿眸,还是把打底衫脱了下来。

这个时节里温度已经有些微凉的了,不过室内的温度还算正常,几秒钟后就已经能够适应。

“还要脱吗?”他问。

“坐这里。”坐在床上的人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诸伏景光几乎是不加犹豫地走过去,比起转移一个浑身充满不稳定因素且心情欠佳状态下的麦芽威士忌的注意力或者是试图安抚情绪,他觉得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是更好的选择。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那种想法的——就算那个人平常再怎么精神失常,但并不会对他做什么。

对于处在他这个身份立场的人来说,这种毫无根据的、带着侥幸心理的念头出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迄今为止的事实是,麦芽威士忌的确没真的对他动过手。

他坐在床边,明明是自己的床,却莫名生出几分拘谨。

坐在他身旁的人也动起来,踩着拖鞋下床,径直走出了卧室。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口,有所疑惑,但并未出言询问,更没有跟上去查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

那个人很快便回来了。

诸伏景光看着被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医药箱,微愣。

雨宫清砚观察了一下听话地坐在床边的家伙身上的伤,不知道是什么锐器造成的划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不至于伤到骨头和内脏,但是从伤口的边缘来看,短时间内想愈合也是不太可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道流弹擦伤的痕迹,不过比起那道几乎横亘了后背的伤口,其余倒都是零碎的小伤。

按照他的了解,苏格兰威士忌不该是那种容易掉以轻心的无聊设定才对,毕竟那个人平常看着不显山露水,警惕性倒是一天比一天高,几个月前连经过他手的东西都不肯吃,现在也仍旧是处处谨慎小心。

【因为他感冒了,状态欠佳。】

雨宫清砚看了一会儿面前坐的笔直的那人,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不过莫名其妙就开始感冒也太突然了,昨天见面时明明还是健康状态,他的确想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发生变化,但是他想看的不是这种无聊的变化。

【他昨晚把外套留给你,所以回去的路上才会感冒。】

“啧。”

苏格兰威士忌发出了一道疑问声:“嗯?”

【顺带一说,他今晚会开始发烧。】

雨宫清砚打开医药箱,说道:“啰嗦。”

于是那两道声音一齐陷入了寂静。

雨宫清砚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医药箱上,他落在绷带上的手顿了顿,又转而拿起了绷带旁边的另一样东西。

他先是冷着脸看了一会儿捏在指尖的东西,才看向面前那个不像病号的病号。

一只手目标明确地伸了过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又硬生生克制住向后避让的本能,于是一颗糖顺利抵在了他的唇边。

那是很久之前麦芽威士忌送他的糖,那时候他随手把它放进了医药箱,时隔已久,竟然阴差阳错又被翻了出来。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隔着一层透明的镜片,他依稀从那双绿眸中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依然写满平静的脸,半晌,敛眸,启唇咬住了那颗糖。

第49章 他的名字(九)

诸伏景光把那颗糖含进嘴里,几乎是下一瞬,他的眉头立刻拧起来。

雨宫清砚收回手,“什么味道?”

“酸的。”诸伏景光如实回答。

那人没再开口,神色也依然平淡,转而从医药箱里拿出药物和绷带,帮他处理起伤口。

那颗糖酸到极致,味蕾正在不断叫嚣,诸伏景光还是努力把它嚼碎,咽了下去。

他看到了低头处理着手臂上的伤口的人唇角一闪而过弧度。

他偶尔会充当狙击手的位置,但是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尤其是最近,需要他充当狙击手的任务愈发少了起来。

或者说,是让他在一些任务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时候多了起来,衬得他作为狙击手的频率低了下来。

他对这种局面其实是喜闻乐见的,狙击手往往会远离任务中心,按照安排伺机寻找完成任务的时机,但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而已——他要更近地接触任务现场,知道的越多越好、发挥的作用越大越好。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在任务职能中的细小变化是为何而来,但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但是这种变化随之而来的还有危险性的提高。

不过比起所获的情报和所带来的影响,增加的危险不值一提。

诸伏景光没看身前的那人,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目光不远不近地落在窗外的月亮上。

他模糊地感觉今晚的月亮不太一样,光芒似乎过分柔和,他眨了眨眼,但是月亮周围的光依然分散。

一只手落在他的额头,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

那张熟悉的脸无限放大,似乎能将那双眸子的任何一分细节都看清——黑眼圈、睫毛,甚至是瞳孔中的自己。

“开始发热了。”那人说:“也是,感冒,伤口又没及时处理,合情合理。”

那人收回手,又说:“虽然很想命令你不要升温,但是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诸伏景光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也的确轻笑出声了。

雨宫清砚看着面前那个病号:“啧。”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发烧没什么意见,毕竟他早就见过那人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的模样了,但是系统刚刚才说过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发烧,这种仿佛预言和既定的过程让他感到烦躁。

“这也是安排好的吗?”

“嗯?”苏格兰威士忌面露疑惑:“什么?”

掌心传来的温度微烫,但凭借手感来判断具体温度显然是不合理的,他收回贴在苏格兰威士忌额头的手,决定还是先把手上的事做完再谈其他。

于是他重新拿起生理盐水和纱布,处理起那人身上的伤。

系统的“糖”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曾吃过,现在不把伤口处理了,明天一觉醒来,灰尘和发黑的血渍大概就会融进肉里,而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几个月前就已经见过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体,毫无疑问,这是一具经过了充分训练的身体,肌肉线条流畅,大概是不常暴露在阳光下的缘故,比起手臂的颜色,身体上的皮肤会更偏白一点。

于是在这具身体上,那些过往的疤痕和此刻的伤痕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就更加强烈了。

雨宫清砚一圈圈地为那人手臂上的流弹擦伤缠上绷带,那道伤口很快就被纯白覆盖。

将零碎的伤一一处理好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最后那道最重的伤上。

他忽然觉得或许让苏格兰威士忌继续高频率地充作狙击手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做了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让那人摆脱狙击手这个标签是他刻意为之,但作为狙击手而受的伤往往是枪伤,负伤轻重和治疗难度暂且抛开不谈,至少单从视觉上看,枪伤一般不会造成这么大范围的伤口。

他的目光触及床尾的那件高领打底衫,大概是因为颜色的缘故,所以即使沾上了血也轻易察觉不出来。

视觉能骗人,但是嗅觉不能。

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血腥味几乎快冲到了他面前。

雨宫清砚开始思考还要不要保持修改狙击手这个设定。

诸伏景光以为麦芽威士忌会问关于他身上的伤的问题,但是那人直到处理完最后一步工序,也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抬手放下手一类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触,就已经顺利完成。

“谢谢。”诸伏景光说。

这份工作的性质注定了负伤时有发生,深色的衣服可以适时为他隐藏一些身体状况,不引人注目地回到安全屋,再一一处理伤口。

独自处理伤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但是麦芽威士忌自顾自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那人依然没说话,于是他站起身,打开衣柜,目光环视一圈,拿出了一件宽松的短袖。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但是裸着上半身也有些微妙。

当然,还有一点是因为——他觉得他现在应该穿一件麦芽威士忌买的衣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对他的穿着如此在意,但是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以此安抚那个人的情绪。

他有时候会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安抚麦芽威士忌。

麦芽威士忌没变,变的是他们的交往密切程度以及他对麦芽威士忌的印象。

那个人起初只是闯进他的安全屋,后来则更像是闯进了他的生活。

他警惕着,也顺从着,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想从麦芽威士忌身上获得什么。

这是一场无人提及的公平的交易,这样就已经很好。

“麦芽。”诸伏景光主动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麦芽威士忌了。

不是出于什么固执,而是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那个从前用惯了的称呼就会莫名卡在嗓子里,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个名字就被搁置了下来。

“要吃宵夜吗?”他问。

他刚刚回到安全屋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处理完伤口,现在则是临近十点钟。

他先前有问过那人吃没吃晚饭,当时并没得到回答,不过现在倒是可以确定,麦芽威士忌一定没吃宵夜。

那个人做事总是很专注,这种专注有时候会忽略周遭的一切,于是让人觉得他是个任性又不讲理的家伙。

他过去也的确这样想,直至今天也仍旧会生出这种想法,但他也会对那种仿佛能摒除一切的专注心生欣赏。

他看着麦芽威士忌把用过的棉签纱布一类东西扔进垃圾桶,又把医药箱归置好,完成这一切后,那人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把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你饿了吗?要吃宵夜吗?”他耐心地重新问了一遍。

过去将一个问题或者一句话重复两遍以上往往是为了转移那个人的注意力,现在却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麦芽威士忌没变,是他的想法变了——诸伏景光再次这样想。

“坐。”那人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诸伏景光没什么心理压力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饿了吗?”那人问。

麦芽听到他的问题了,这个认知竟然让他的心情生出了几分轻快,诸伏景光笑着说:“要吃点宵夜吗?”

“哦。”麦芽威士忌说:“可以,你想吃什么?”

诸伏景光正对上那双绿眸,“……嗯?”

“苏格兰。”那人说着,竟然叹了口气。

他印象里的麦芽威士忌总是自我的、随心所欲的,还从来没有哪次是像这样,看起来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

不久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时生出的那种重影感渐渐重新弥漫起来,他看着那张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开始觉得那抹绿色也从瞳孔中心开始泛出光晕。

“怎么了?”他问。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那双模糊的绿眸凑近,他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并不重,但是带来了一丝凉意。

他慢半拍地想到,撞过来的是麦芽威士忌的额头。

人是恒温动物,体温的差距不该如此明显,他下意识地怀疑起是不是室内温度太低,或者是不是麦芽威士忌穿的太少,所以体温才会如此低。

但是这不应该,这个时节,应该还不到这种程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声源很近,但是听起来却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个人的确是这样,有时候即使就在面前,也觉得相隔很远;有时候即使正在平视,也觉得那道目光来自上方。

他并不适应那种像是被当作艺术品欣赏的目光,但是忘了从哪天开始,那个人经常这样看他。

他并不讨厌那个人的注视,只是迟迟无法适应,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目光。

但是麦芽威士忌就是麦芽威士忌,那个人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而发生改变,他欣赏这种始终如一的品质,某些瞬间也会感到头疼。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病了,苏格兰。”熟悉的声音和语句再次响起,这次终于能够听清。

“这样啊……”诸伏景光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想,原来是因为病了。

怪不得那个人会看起来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还以为是你病了,或者是穿得不够多,所以体温才会这么低……”

苏格兰威士忌是笑着说出这段话的,雨宫清砚打赌那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警惕的、谨慎的、无时无刻不充满防备的苏格兰威士忌,仿佛在逐渐攀升的温度里融化了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盔甲。

雨宫清砚没有眨眼,来自额头处的温度仿佛还在节节攀升,甚至显得有些灼热。

“那就好。”那个人仍旧笑着,蓝色的眸子里盛满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温润,轻声说:“原来病的是我啊。”

第50章 他的名字(十)

这场病来得好像有些猝不及防,但是细想下来,又似乎合情合理。

其实今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但当时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刚到任务现场时也没什么其他征兆,但是越随着任务的推进,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愈发清晰起来。

头开始昏沉,四肢也越来越重,但是任务依然完美完成了,一定要说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多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一时不察负了点伤。

不危及生命,只是会吃点苦头,让诸伏景光自己来评价,今天这场行动里他还是能打上九十分的。

时间拖得太久,重重叠加下来的负面效应就愈发明显,所幸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几天也再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安排,任务结束后他特意走了一些小路,尽量在避开人群的情况下回往安全屋。

好友在短信里提醒他麦芽威士忌上午有去他的安全屋找过他,他没就此多谈,只是询问好友是否找到了那份资料。

麦芽威士忌来他的安全屋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即使打开门以后看到麦芽威士忌,第一反应已经不是你怎么在这里,而是原来你在。

他很难确切形容那种改变,明明没放下警惕和戒备,但是却开始对那个人的存在感到习惯。

大概是因为他真的病了,病得比他预想中还要重一点。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绿色的眸子,恍惚间以为那抹森林般的深绿间出现了一个漩涡,过去经常会让他生出抗拒的眼睛此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移开视线。

麦芽威士忌,雨宫清砚,组织上下公认的神经病,我行我素,个性古怪,行为难以捉摸……这都是贴在那人身上的标签,初次产生交集时的麦芽威士忌也的确符合传闻中的麦芽威士忌所拥有的一切刻板印象,但是时间里往往藏着答案。

那个人活得太过恣意,即使意识不断叫嚣着抗拒,目光却愈发难以移开。

好友对他借用麦芽威士忌的名声作挡箭牌的行为感到担忧,他和麦芽威士忌走得越近、交集越多,暴露真实想法的概率就越大,那时候他对好友说:“或许越真实越好”。

越真实越好——只有真真正正的“真实”才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习惯那个人的存在对他这个身份立场的人来说并非一件好事,但他还是任由一切继续发展了下去。

他过去的二十几年时光里从未遇到过如此真实的人,真实到让他忍不住惊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真实到让他在某些瞬间几乎觉得那个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麦芽威士忌是一个真实又恣意的人,那个人显然也崇尚着真实,所以才会不止一次地要求他保持真实做派、禁止说谎。

他站在黑白的交界线上,守着底线,或主动或被动地完成那个人的期望。

这段关系起始于一场交易,于是再后来的每一天都是交易的延续。

他从麦芽威士忌身上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麦芽威士忌或许也已经从他身上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耳膜嗡嗡作响,那个人说了什么,他没能听清,只知道他们的额头还紧贴着,在冷热交替之间汲取到了一丝舒适的凉意。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又以游戏之名延续至今。

游戏,诸伏景光默念着这个字眼,现在,这场荒谬的游戏即将走向尽头。

一百个任务,一百份奖励,一百天的息息相关,第一次听到所谓的游戏规则时只觉得时间线过长、所消耗的精力过多,但是面对对方的筹码,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盛夏到初秋,这场游戏在一天天的计数中即将走向末尾,恍惚间也会忽然生出一种原来一百天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麦芽威士忌会自由出入他的安全屋,自然到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那个人的做派看起来像是他的室友,但又不止是室友。

十一月初,这场游戏就会彻底结束。

他为了好友而选择向麦芽威士忌妥协,终结明明是他所期待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情却并不如预想中轻松。

或许是因为麦芽威士忌这面挡箭牌的确好用,或许是他担心麦芽威士忌并不会遵守约定不对波本威士忌出手,或许是……

诸伏景光闭上了眼睛。

他早就说过好友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也早就对此有所觉悟,只不过在类似事已至此的时刻,还是会感到一丝迷茫。

雨宫清砚在等着看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

两只还缠着绷带的手臂落在他的肩上,又顺势揽住肩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随之缩小,雨宫清砚没动。

感冒会让人变得感性,体温的攀升似乎能短暂地融化一切难以打破的隔阂,雨宫清砚有些好奇苏格兰威士忌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毫无疑问,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角色是怀有极大兴趣的,来到这个黑白世界已经近六百天,他还从未像对苏格兰威士忌一样对任何一个造物生出过如此之大的兴趣——因为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展现出的特殊对待让他产生好奇和探究,因为那抹耀眼的蓝色曾经不止一次让他感到惊叹,因为苏格兰威士忌已经不只是漫画家笔下的角色、也曾由他描绘。

他还没有彻彻底底改写这个角色,又或者说,其实他还没完全摸清苏格兰威士忌的设定,所以他才会对这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感到好奇。

“……就这样中止吧。”苏格兰威士忌低声说。

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近,抵着额头、拥着肩膀,说话间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雨宫清砚对此没做出任何回应的举动,只是安静地观看着这一切。

“哦?”他饶有兴趣道:“中止什么?”

“中止吧,这场游戏……可以停下了。”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雨宫清砚并不恼,只是语气平静道:“你可以进行选择的时间是三个月前,不是现在。”

“已经足够了。”

“显然还不够。”

雨宫清砚开始思考这种慢慢悠悠的、无意义的交流模式是不是什么隐藏设定,他倒是不讨厌,不过这多少与他平时能看到的苏格兰威士忌有所不同。

显而易见,这场游戏还不能结束,一场打着游戏幌子的交易,没人可以提前退出。

他没猜到苏格兰威士忌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种话,于是雨宫清砚想,他果然对苏格兰威士忌还没有认识完全,那这场游戏就更加不能提前结束了。

按照过去,他大多懒得对某个角色的某句话生出探究,但是今天在他面前的是苏格兰威士忌。

与其说他是改写漫画家笔下的苏格兰,不如说是他是在尝试重新描绘、用色彩覆盖原本的线条,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足够熟悉苏格兰威士忌。

所以,他问:“为什么?”

那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雨宫清砚怀疑起那个敛着眸子的家伙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没有出声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那人是正在思考该如何敷衍他,那他会为这个思考的过程感到些许欣慰,毕竟只有存在变化的、能够保持不断思考的造物才有资格称之为“人”,所以面对他的问题,即使苏格兰威士忌给出的答案并非标准答案,他也还是会欣然接受。

因为他在那些出乎意料的时刻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思考,比起所谓的标准答案,他更期待变化。

如果是苏格兰威士忌已经睡着了那也不值得意外,要求一个正在发热的病号始终保持清醒的思考,听起来未免不太近人情。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他的腿隐约有些麻了,加上迟迟没有等到什么回应,雨宫清砚决定正式结束这场或许已经提前结束的谈话。

在他准备抽身离开的那一刻,那个仿佛已经陷入昏睡中的人重新动了起来。

原本虚虚搭在肩背上的手臂刹那间收紧,已经相隔微乎其微的距离终于还是完全化为零,在动作发生转变之间,他捕捉到了一晃而过的蓝色。

雨宫清砚的下巴压在身前那人的肩窝,他对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倒是生不出什么抵触,毕竟早在过去的任务里,他就和苏格兰威士忌像此刻这样拥抱过。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今天他的任务并不是拥抱。

“这场游戏可以停下了。”苏格兰威士忌重复道。

雨宫清砚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摆在床头柜上的医药箱上,口吻平淡:“适可而止吧,苏格兰。”

这场游戏的开端始于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之间伟大的友情,于是苏格兰威士忌不出所料地选择了接受这场游戏的邀约。

在这场游戏里,他在观察苏格兰威士忌,也在观察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同时,苏格兰威士忌也从他身上获得了除了任务奖励以外的东西。

——这不只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苏格兰威士忌突兀提出结束游戏的行为都是对公平性的冒犯。

他可以容忍第一次、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但是他没有义务一直听这种不合心意的话。

他承认自己对苏格兰威士忌存有优待,但是这种优待的存在不代表他会无限制地纵容。

“苏格兰,我不在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也不在乎你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想法,但这就是规则。”雨宫清砚几乎都要惊叹起自己的耐心,他耐着脾气开口——但是也已经到了容忍的边缘,“你能听懂吗?”

他和系统约定的一千个任务是规则,他与苏格兰约定的一百个任务也是规则,没有任何一方可以随意单方面地将其结束。

他已经不想知道苏格兰威士忌说出这番话的理由,他现在只想结束这个无聊的、不该存在的话题。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这场游戏也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用不了多少天就能结束,你大可不必做出这种姿态,我不会因为你现在是个病号就任由你胡来。”

“游戏结束后呢?”苏格兰威士忌的语气略显模糊,但是咬字倒是很清晰。

雨宫清砚轻笑起来:“结束啊……”

他一直以来所盼望的、一直为之坚持的,不过就是一个“结束”。

等到他和系统的“游戏”走向终结,无聊的规则就会染上绚丽的色彩。

他理解苏格兰威士忌想要提前结束游戏的心情,但是他并不认同这种打破规则的行为。

“结束,还真是美好的字眼……”他的声音顿了顿,轻叹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他率先终结了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抗拒,于是他顺利站起身,转身向门口走去。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雨宫清砚的表情终于还是彻底冷了下来,他明白生理上的病症会让一个人的情绪波动变得更清晰可见,但是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苏格兰,就算你——”

“讲给我听吧,雨宫。”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打断。

雨宫清砚一愣。

“就算我无法理解,讲给我听吧,雨宫。”

他缓缓转过身,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白炽灯的光太过晃眼,他清晰地从那双蓝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没有开口,但是也没有再次迈开脚步。

“雨宫,游戏结束后,你还会来这里吗?”那人又说。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聊的东西,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吗?”

那束目光固执又专注,刚刚话还多到让人烦躁,现在却一言不发起来了。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无声中,良久,雨宫清砚率先别开了视线:

“行吧,你想叫那个名字就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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