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二一

远志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空气弥漫着的全是消毒水的味道,盯着床头的住院卡片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正是父亲就职的医院。

一切像是做了一场真实和虚幻混淆不清的梦,被袭击的情景似乎已被剔出了回忆之外,猛然转醒过来的时候只想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整理好书包上学。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从窗户照进来的大片阳光刺痛双眼,他想抬手去挡,牵扯到伤处,一阵剧痛,原来麻醉剂的药效已经过了。

脱节的记忆填补进来,远志不禁痛苦地□□了一声。

趴在床沿打盹的林母被惊醒,猛地抬起头来,仿佛老了十岁。

“远志!”

“嗯。”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林母抓住远志垂落在一边的手,颤声问。

“我睡了几天?”远志闭起眼睛。

“两天,你爸爸刚刚才回去,我给他打电话。”

远志伸手摸索自己的伤口,才发觉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

“脾脏破裂了!被人发现送来的时候已经失血休克了,急诊上的人又不认得你爸爸,直到后来其他的医生看到才通知到我们,赶过来的时候你的手术都差不多快做完了,医生讲很危险,妈妈被吓死了!”

“医生一直那样吓唬人啦……”远志有些不以为然。

“究竟是谁?”

“不知道!”

“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招惹了什么人?我记起你上次也被人欺负过啊,”林母大惑不解地追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啊?”

“妈妈!”远志能明白母亲的惶恐,却又无心安慰,似乎只有逃避才是唯一的方法,他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母亲的手。

林母仿佛觉察了什么似的,沮丧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道:“没事了,只要身体没事就好了,什么……都可以重来。”

远志颤抖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身体的况态已经无力应付一个多月以后的那场考试。

重来就意味着必须再等一年。

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却只能瞥见站在窗边的母亲的背影。

连背影都是哀伤的。

往后的这段时光该如何消磨?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亲在第二天一早前和母亲换班,睡着很足的样子,照例带着杂志和报纸,只是凑到床前询问了两三句后便不啰嗦了。

远志暗暗松一口气。

“远志!”深陷在沙发里的林父突然开口。

“嗯。”

“这次吓坏我们了!”

远志闷闷地应了一声,父亲却没有了下文。

接下来的相处远志发现因为行动不便而产生了许多的尴尬,而避免尴尬的唯一方法便是睡觉,可惜这唯一的消遣也不好过,梦里一次次重复着被袭击的场景,自己在不停地奔跑,满头大汗却又不能呼喊,幸而有一声巨响将他惊醒。

原来是父亲正将一大束百合摆到床头柜上,带翻了一只玻璃杯,他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片。

“谁送来的花?”远志抹去额上的冷汗。

“你的老师和几个同学过来看望你,可是你睡得很沉,我拍你的脸都没有醒,老师就坚持让我不要喊醒你,站了一会就走了,说同学们都很关心你,让你好好休息!”

“哦。”

“在做恶梦吗?”

“……嗯。”

父亲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满地的碎片闪闪烁烁,就像是摆在他眼前的棘手问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

“栾华爸爸的事情你……悲伤吗?”远志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远志看见自己父亲的肩膀猛地颤栗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恢复了平静,过了片刻,轻轻地,犹犹豫豫地开口:“远志,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他好像……还活着。”

远志吃了一惊,这样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然而话题却陷了另一个尴尬的局面。

不打算再开口的父亲依旧背对着他,最后慢吞吞地走出了病房。

他吸了吸鼻子,明明已是初夏,背上却泛起一阵寒意来。

隔了几天,长安来了。

她的头发蓄长了一些,微微向上翻翘的发梢松软地垂在肩窝里,穿着合身的黑色小外套,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

“林远志!”

刚喊完他的名字,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干吗?”远志禁不住笑起来。

“我绝对不要你死!”长安胡乱用手背拭着眼泪。

“我硬命着呢,拜托不要哭啦!多晦气。”远志蹙起眉头来。

长安垂着头,闷了半天才破涕为笑。

远志也跟着噗哧一笑,长安不是不可爱的,但自己却偏偏喜欢不起来,真是件懊恼的事。

长安弯下腰,隔着薄被捉住他的手,又了隔了一会,长安吁了口气,远志忍不住侧过去看她的脸。

长安眸光闪动,微微地将头又低了下去。

“你和叶栾华的事情我都知道。”

话语虽轻,却惊雷似地把远志震得几乎要从床上弹跳起来,他的脸上闪过诸多复杂的表情,到最后只留下嘴角边一个黯然的浅笑。

长安抬了抬头,和远志交换了一眼,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对那样的眼神太熟悉了,照镜子的时候我就会发现,如果非常喜欢一个人的话,再怎么努力都是无法隐藏的,不过是自己没有发觉而已。”

远志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长安又道:“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喜欢你,我很累啊!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以后的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啊?远志!”

远志的手被长安紧紧地握着,可是长安却没有再开口,只是将脸贴在远志的手臂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收回手。

又坐了一会才不声吭地离开。

远志望着她的背影,又说不出挽留的理由,只是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他费力地翻了个身,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姚远就像长安的尾巴。

他一开口就道:“我知道长安来过了。”

远志一动也不动地装睡。

“你这次出事她哭死了!学校里也议论纷纷,讲你招惹了黑社会!”

远志依旧默不作声。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长安,非常非常喜欢,所以一直跟在你们的身边,我觉得只要看到她就很开口,可是你却一直都让他伤心,又不肯把她让给我,所以你就受惩罚了!”姚远的嗓门越来越粗。

远志愣了一下。

“我知道你醒着!”姚远闷闷道。

“你在胡说八道吧?”远远志睁开眼睛,却看到两眼通红的姚远正用双手扒着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至于方才那话里究意是揶揄挖苦还是真有那么一丝妒嫉,远志觉得自己也拿捏不准。

“笨蛋!”姚远骂了一声,“明年考和我一样的大学啦!”

“你那么肯定能上大学?”远志挑起一边的眉毛。

姚远气得脸都歪了。

等远志抬头再要奚落他时,姚远却早就溜了出去,他居然把探望病人的初衷忘了个干净。

远志扁了扁嘴,心情越意外地好了许多。

伤势恢复得不错,因为父亲还算是是医院的职工,所以还是多多少少享受到了一些人情照顾,医生的态度也格外的和蔼。

过了几天已被转入普通的双人病房,隔壁床位是个上体育课摔断了腿的初中生,腿上的石膏上全是同学密密麻麻的签名,他炫耀似地展示给远志看,一番动作下来累得满头大汗,远志有点哭笑不得。

栾华还是来了,在出院的前一天。

他突然出现在病床前,复杂的神色里带着的抹难以言语的温柔,有一点突兀,又有一点不合时宜。

“你来了。”远志干涩地开口。

栾华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了说出话来。

毫无预兆地“咚”的一声,他双膝跪在了远志的床头。

正在煲电话粥的初中生被吓了一跳,险些将吊在半空里的腿蹬出去,痛得连脸都扭曲了,却又不敢大叫,只能扁着嘴盯着行为怪异的两人。

栾华凝视着远志的侧脸,喃喃着,过了一会将脸凑到远地的耳畔,用只有他才能听到声音说:“都是我的错,害你受这么大的苦,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里!”

远志毫无表情地静默着,那人带着薄荷清新的味道萦绕在身边,有别有连日来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他贪婪地呼吸着。

“我会回来,远志要等着我!”他微微地将脸往后退了退,隔着两三寸的隔离,然而却因相距太近而看不清彼此的面目,用力眨了下眼睛想确认的时候,嘴唇已紧紧地贴在一起。

直到远志感觉到有咸咸的**滚落到他的唇角,他伸出手揽住栾华的后背,记忆里第一次把他抱得那么紧。

栾华的表情既像在哭又像是在笑,刹那间,远志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可是直到栾华离开,他都没有再言语。

对面的初中生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他显然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待他跷了班的元神归位的时候,远志靠在床上,对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来。

“你偷看得很惬意啊!”他哼了一声。

“胡、胡说!”初中生涨红了脸。

“偷看会长针眼啦!”远志丢下一句,翻得身将背对着他,眼眶还是红了。

那一夜,他不能入睡。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却又不能肯定究竟失去了什么。

临近出院,有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解情况,只有林母愿意和他们周旋,林远不合作的态度令众人不满,却也无奈。

林亲正替他整理着换洗的衣物,隔壁床的高中生病蔫蔫地靠在床头翻漫画书解闷,想不到还有不速之客到访。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

远志咬着下唇注视着那两个人,林父直起声正要招呼。

突然,男人拉着身边的少年,用力地弯下腰,超过九十度的鞠躬,像认罪,又像是忏悔,然后又像来时那样,迅速地转身离开,远志发现,那个男人的脚微微有些跛。

林父和从漫画书里探出半张脸的高中生面面相觑。

所有该来和不该来的人都来过了,远志长长地舒了口气。

出院,一切步入正轨。

远志把自己关在室内,试图与事隔绝。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自己已可以自由走动,然后父母却告之要离婚,令他有些错愕。

本以为那些晦涩的过往只消不提,大家便可以淡忘,相逢一笑,从头来过。

母亲不也这样讲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为何她自己做不到。

远志转过脸看自己的父亲,一脸的云淡风清。

他看着母亲整理东西,却说不出半句挽留的理由。

再隔了一个月,母亲回来那他,换了新发型,施了淡妆,一眼看过去几乎不敢相认。

像是从长年桎梏她的牢笼里解脱出来,满身的晦气都消融了。

她要升职了,意气风发,人过中年却突然平步青云起来,婚姻上的失败神奇地令人置死地而后生。

“远志,你先住这边,等妈妈安顿了,你愿意就和我一起住,你爸爸恋旧,什么都觉得老的好,可这边的老房子不出十年肯定要拆了……”

母亲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却已经听不清楚。

“值得吗?”远志问。

“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可以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母亲坚定地转过身。

生活是一出母亲原本沉迷的三流肥皂剧,导演喊一声开拍,演员迅速到位,母亲演出得尤其卖力,父亲演技蹩脚,不能入戏,脸上挂着置身事外的沉闷表情,坐在沙发里。

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远志返转回屋子里,将被子蒙过头顶。

自己的生活究意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起来。

再过几个月,寻不着答案,然而却逐渐平静,母亲已替他报多个补习班,一切都等着他重新来过。

日夜晨昏,交替更迭,地球照常转动。

一切都等醒了再说,他在入睡前如此这般地安慰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郁闷的回忆敲完了。现在的话,怎么也得搞笑一些嘛。

PS:沙漠真的很漂亮啊。

又PS:为了将来让石膏同学有更多的出场机会,我把他改成了初中生,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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