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刘秉德行善改命

刘麦秆听父亲说过一桩往事。

父亲刘秉德在四十五岁上,背上突然生了一个疮,这个疮开始不疼不痒,不流血不淌脓,看着就是一个红疙瘩。

刘秉德以为是蚊虫叮咬的,没有放在心上,半年之后,他常感眩晕,吃饭没胃口,人一天天消瘦了。

有一日,他和老陈皮在街巷里相遇,老陈皮大吃一惊,刘秉德憔悴成了一个骨头架子。

老陈皮攥着刘秉德,急匆匆去了药店,给他号脉,脉象没有异常,但老陈皮的直觉是,刘秉德肯定身患大病。

老陈皮让刘秉德脱光了衣服,压肚子、捏脖子、摸胸口,最后找见了那个红疙瘩。

老陈皮摸着红疙瘩,沉默不语,在他行医几十年里,他是第二次见这种疮。

十多年前,第一个患者找他时,疮已经溃烂,流着脓血,散发着怪异的臭味。

当时,老陈皮连药都没有开,就打发回家了,半个月后,患者身亡。

老陈皮让刘秉德坐下,他去买肉打酒,两人痛痛快快喝一场。

刘秉德说:“喝酒改天吧,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没办。”

老陈皮按住他说:“多要紧的事,现在都不要管了,你怕死吗?”

刘秉德:“生死有命,那是老天爷管的事,我是活一天算两半天。”

老陈皮说:“你这个疮无药可治,大限到了,你我今日喝最后一场酒,一醉方休。”

刘秉德哈哈大笑,他虽然不怕死,但要说这个小疙瘩能要他的命,他是万万不信。

刘秉德说:“死活的事先搁着,脑袋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我得先办一件事,事办妥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老陈皮看着刘秉德大步而去,摇头叹息。

刘秉德的长工秦有田,奉他之命去关中买十头骡子,刘秉德给了他一百块大洋。

秦有田吃过饭就匆匆走了,他是晌午走的,到晚饭时,刘秉德发现,秦有田居然把钱袋子丢在了牲口棚。

刘秉德打个激灵,额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秦有田急着赶路,忘了钱袋子,他肯定以为是丢在了路上,一百块大洋,不是一个小数字。

秦有田老实本分,这一百块大洋,足以摧毁他的意志,压垮他的脊梁,要是他万一想不开呢?

刘秉德正急着要去追秦有田时,被老陈皮一把拽到了药铺。

刘秉德从药铺回到家,一刻也不敢耽搁,喊了两个伙计,三人三匹马,去追秦有田。

追了一路,不见秦有田踪影,刘秉德推断,他没骑马没坐车,单靠两条腿,走不了这么远。

刘秉德沉吟了一会,拨转马头,赶往秦家寨子。

秦有田走出五六十里路时,在武亭打尖,随手往身上一摸,脑袋轰的一下,像钻进了一万只蜜蜂,嗡嗡嗡地响,钱袋子不见了。

他掐着脑袋,开始回忆搜索,他清楚地记得,从刘秉德手里接过钱袋子,他给几头骡马倒了草料,他喜欢骡马,这一出门,来回半个月,他用刨子把它们的身上刷洗了一遍。

之后,他家也没回,去厨房里揣了两个馒头,让做饭的刘妈给家里捎个话,就匆匆上路了。

从油坊门到武亭,他撒过两次尿、歇过两次脚、抽过一锅烟,他能记起他撒尿的地方有几朵蘑菇,歇脚的大青石上趴着几只蚂蚁。

抽烟时,他火绒受潮了,打了十几次才打着了火,这些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却唯独想不起钱袋子的踪影。

一般出门,他把钱袋子拴在背上,外面再罩上褂子,隐蔽安全,可今天是邪乎了,他脑子里根本没有钱袋子的印象。

秦有田稍一犹豫,就掉头返回,他沿着来时的路线,一路搜索,凡是他脚步到过的地方,他一寸寸地找,最后,一直找到油坊门刘秉德家大门口,还是两手空空。

此时,已是后半夜,油坊门一片静寂,秋风飒飒、秋虫长鸣。

东家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办,他却弄得一团糟。

一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字,他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虽然东家一向仁慈宽厚,不会让他赔钱的,但他的良心背不起这沉重的债务。

秦有田身上冷冰冰的,万念俱灰。

秦有田回到秦家寨子,家里的门紧紧地关着,他悄悄地摸到墙根,翻上墙,溜进院子里,夜很静,他听到父亲在咳嗽,听到妻子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锐疼。

父亲快七十岁了,虚弱多病;妻子贤惠勤快,儿子调皮可爱,家里刚添置了几亩薄地,明年如果收成好,就有希望养一头牛犊,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啊。

秦有田从堆放杂物的破窑洞里,摸出一根绳子,往村外走去,他要找一个安静地地方,结束自己窝囊无能的生命。

就在此时,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夜,人们被惊醒,乱嚷嚷地,秦有田以为来了土匪,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惊讶地看见了东家刘秉德。

刘秉德埋怨秦有田:“你呀,丢三落四地,把钱袋子丢在牲口棚里,拿啥去买骡马?”

刘秉德一提醒,秦有田混沌一团的脑海里,豁然开朗,清晰地出现了钱袋子搁在草料堆上的一幕。

刘秉德把钱袋子塞给秦有田,说:“好好睡一觉,明早上路。”

几天后,刘秉德背上的疮发作了,他没去找老陈皮,老陈皮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疼痛一阵阵袭来时,刘秉德仰头望天,天是阴沉沉的,堆满了厚重的乌云。

刘秉德一生,虽家财万贯、牛羊成群,但那都是祖上一滴滴汗水换来的,到他这一辈,早就把钱财当作了身外之物。

想想自己才四十多岁,就要撒手而去,刘秉德不甘心,他去了卧云山灵光寺。

这个寺庙,他捐过一大笔钱,寺里的主持几次请他,专意要给他祈福消灾,但他都没去,他认为积德行善,才是最好的修行和祈福。

现在他来了,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他想问问,他何罪只有,为什么偏偏得了要命的绝症?

主持看见刘秉德很惊讶,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给他泡了一壶好茶。

刘秉德在神像前跪了下来,脱去衣服,露出背上的恶疮,主持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

刘秉德惨然一笑说:“老陈皮让准备后事了,我来和我佛爷告个别。”

主持敲了一下钟,钟声悠扬清远,一瞬间,刘秉德心底清明舒畅,忧虑哀怨风一样吹个干净,他想通了,走了也好,从此就没了烦恼痛苦。

主持双手合十,默诵经文,等一柱香燃尽,说:“一饮一啄,皆是前定,生死有命,善恶有果,刘施主吉祥万福,定能逢凶化吉。”

刘秉德认为那只不过是主持的套话空话,没放在心上,坦然地做了将死的准备。

但自灵光寺回来后,背上的疮不疼不痒,也不流血淌脓,两三天后,刘秉德几乎没感觉了,他让老婆看,老婆惊喜地叫了一声:“天爷,结痂了!”

那一刻,刘秉德感觉天高地阔,风清月明。

刘秉德抱着一坛珍藏的老酒,去了老陈皮药铺,老陈皮看他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大为惊讶,连声说:“转过来了、转过来了。”

刘秉德让老陈皮再号号脉,老陈皮摇摇手说:“不用了,气色上带着福气;你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硬是把厄运给改过来了。”

刘秉德将这桩事讲给刘麦秆,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你种下善的种子,收的就是善果,种下恶的种子,收的就是恶果,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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