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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巧娘

糙米一升要二两银钱,如此一算,这破烂竹屋每月五十两……似乎也就没那般贵了?

薛钊寻思了下,说道:“老丈可收银票?”他正色道:“罗汉寺的银票,童叟无欺。”

齐老哭笑不得:“公子说笑咧,老朽收了银票,又去哪里兑来银子?”

薛钊暗自叹息。没钱时要与张伯划价赁屋,有钱了还要跟齐老划价赁屋,那他这财不是白发了吗?

“老丈可收金子?”

“收。”

“金银怎么个兑法?”

“一两金八两银。”

“好,老丈稍待。”

他返身离了竹屋,出得小院,便见车辕旁盖着一片新摘的荷叶。扭头观量,那身着水田衣、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婀娜行远。

薛钊拿起荷叶,便露出下方的金碗。

他扭头看向亦步亦趋的香奴,香奴就低声道:“我方才忘了。”

薛钊抄起金碗,入手微沉,约莫一斤上下,大抵能兑百两银钱。探手揪住香奴脖颈将其拎在车辕上,薛钊看着她商议道:“香奴,金碗借我使使可好?”

“不好,那是我的。要留着换好吃的呢!”

“等回头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就是了。”

香奴拨浪着脑袋,就是不肯。

薛钊便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跟你换可好?这张银票到外面能换两个金碗。”

“换。”香奴伸抓接过银票,终于舍了金碗。

他又去屋中与齐老划价,分说了半晌,于是那金碗抵了一个月房钱,齐老额外又给了两斗糙米。

齐老捧着金碗而去,过了一盏茶光景,有后生自称受齐老之托,送来了一袋米。

那后生走后,薛钊提了提米袋,约莫一斗有余,绝对不足两斗。他便暗自感叹,人心不古。

日上三竿,香奴犯了瞌睡。马车进到小院里,香奴便趴在车辕上酣睡。

黄骠马解了绳套,自顾自地啃食着小院后的青草。

薛钊忙着四下打扫,除了灰网,又擦拭一遍,那竹屋好歹能看过眼去。

他点算了车厢里的物什。几条腊肉,一些干饼子,一大包蜜汁肉脯,剩下的便是衣物。

不足两斗糙米,省着吃又能吃多久?他总要找寻离开此地的出路。

香奴还在酣睡,不到傍晚醒不了。薛钊暗自思忖,待香奴淬丹圆满,总要改了她这昼夜颠倒的恶习才是。

略略休憩,薛钊自院中踱步而出,打算先在村中走走,再四下探探。方才出门,便见那一袭水田衣款款走来。

待到下方一处小院,那女子冲着薛钊道了个万福,便推开柴门进到院中。

原来那女子就住在坡下。

忽而有总角孩童奔至女子门前,跳着脚嚷道:“下南河、南北走,李巧娘她生得巧;戴上斗笠人人赞,斗笠一摘鬼都跑!略略略快跑,李丑娘出来咧!”

女子自屋中行出,也不去追赶孩童,只是蹲下身来切了野菜,又生起火来熬煮。

女子瞥过来,薛钊便笑着拱了拱手,随即迈步而行。

这下河村不大,不过三十几户人家,两侧群山,中间一谷,上、下南河穿行其间。

村中汉子大多都在田间忙碌,各家都是女子守家,捧了笸箩,坐在门槛前纳着针线活,或是几个婆子凑在一处说着八卦。

薛钊每行到一处,便会惹得四下叽叽喳喳一通非议。薛钊听三秦话费劲,却是听不出那些女子在说自己什么。

自村中出来,薛钊上了山。

山中林木茂密,却是穿行不易。行了一阵,他停在一株十丈高的银杏树下。

仰头,高处的树杈有枯枝垒的鸟窝。瞥见四下无人,薛钊纵身而起,三两下便到了枝头。

一声啼鸣,巢中苍鹰扑打翅膀,惊恐地看着陡然出现的薛钊。

他瞥了一眼,却是雌鹰在孵卵。

又是一声啼鸣,抬头便见另一只苍鹰呼啸而来。

薛钊笑着道:“无意冒犯,我不过是想请贤伉俪帮个小忙——”他自袖袋里掏了掏,摊开手,便有一条腊肉奉上:“——给报酬的。”

雌鹰目光惊恐,鸟喙张开,好似随时便要扑过来啄薛钊。

腊肉放在巢中,薛钊掐了法诀,剑指朝着雄鹰一指,那头顶苍鹰忽而住嘴,盘旋着落下。薛钊抬手,那苍鹰便落在了其手臂上。

他又取出一条腊肉,雄鹰双目光华流转,极为乖巧地吞下腊肉,薛钊便笑道:“肉吃了,去干活吧。”

一声啼鸣,雄鹰展翅高飞而去。

薛钊自树梢跃下,孵卵的雌鹰伸出脑袋朝下观望,见薛钊走得远了,这才缓缓收拢翅膀。又低头用喙拨弄了两下腊肉条,这才叼起来仰头吞咽。

薛钊行了一阵,拾了枯枝于地上写写画画。天上翱翔的雄鹰,短暂与他心意相通。他便用枯枝大抵勾勒出这洞天的范围。

良久,看着地上勾勒出形似锅盖的图案,薛钊皱起了眉头。

方圆五里,最高处不过百丈。

这洞天之术自然是术法,先前在村中行走,一直不曾发现奇人异士。想来既然有了地仙之境,这等神仙人物也不会无聊到跑到此间愚弄山民。

既然不是地仙所为,那要么是宝物,要么便是法阵。

无论是宝物还是法阵,都有阵眼。通常而言,这阵眼自然都在中心。

薛钊皱着眉头,顺着锅盖的边缘勾勒出完整的圆,而后一筹莫展。不知弧度,测不出角度,自然也就算不出中心所在。

可无论如何,那阵眼大抵是在地下了。他那五行遁术可借土而遁走,却不能钻入地下。

这可难倒他了……总不能令香奴掘地十几里吧?

又或者他想的有偏差,那阵眼并不在地下,反倒是在……枯枝点在中心,恰好便是下河口村。

丢了枯枝,抹去图案,薛钊朝着村落回返。

顺路采了几根笋子与菌子,中午时薛钊便用锅灶焖了一些没有竹筒的竹筒饭。

香奴循着饭香醒来,早早蹲踞一旁等着开饭。

灭了灶中火,薛钊掀开锅盖,找了粗瓷碗满满装了一碗。香奴人立而起伸出双爪便接,薛钊却挪开了碗。

“这碗是给别人的,等我回来再盛给你。”

“别人?”

薛钊便笑着道:“若不是别人,你那金碗早就丢了。”

香奴眨眨眼,恍然道:“荷叶……是那女子!”

“嗯,我送去一碗饭感谢她。”

香奴没言语,重新蹲踞下来老老实实等候。

从自家出来,行不多远,薛钊便停在了那道柴门前。

清了清嗓子,薛钊道:“李家娘子可在家中?”

俄尔,草帘一挑,水田衣的女子便婀娜行来。

“这位公子,你这是……”

薛钊笑着说道:“我姓薛,名钊。误入此间,先得了李娘子提醒,又得李娘子帮忙遮掩。无以为报,正好中午煮了饭,便送与李娘子一些。”

“些许小事,公子不必在意。”李巧娘声如蚊蝇。

“李娘子举手之劳,却帮了我大忙。只是一碗饭,还请李娘子莫要推辞。”

女子沉吟了下,便上前接过了粗瓷碗。

饭香味入鼻,女子禁不住喉头耸动,说道:“薛公子好手艺,这饭闻着就香。”顿了顿,又道:“薛公子稍待,奴家去把碗腾出来。”

她返身进入屋中,须臾便捧着空碗回返。

薛钊接过空碗,恰在此时一阵清风袭过,撩动白纱,露出了女子的面容。

那女子本应生得秀美,偏偏左半边脸染了黑色胎记,这般阴阳脸落在寻常人眼中,自然是生得极丑。

李巧娘连忙抚下面纱,垂着头不知如何言语。

薛钊却神色如常,好似不曾见过一般,说道:“李娘子平素都在哪里取用水?我看河水不甚干净。”

女子低声道:“村口有一老井,林中还有泉水。薛公子若是不嫌麻烦,多走几步路,还是取那清泉来用好些。”

“原来如此。”薛钊顿了顿,又道:“先前听闻有货郎误入此间,一直不得走脱,李娘子可知那货郎何在?”

女子说道:“倒是有两个货郎。一人待了一月,发了疯,想从河中走脱,却沉了河底;另一人身强力壮,又颇为油滑,如今依附着刘家三兄弟。”

“刘家三兄弟?”

李巧娘应了一声,却不再言语,显是不愿多提。

薛钊抱拳道谢,正要转身离去,便听李巧娘道:“你……不怕我?”

“嗯?”

她垂着头,嗫嚅道:“我生得这般丑,旁人看上一眼都会骇一跳……”

“哈——”薛钊笑道:“李娘子生得极美,只是老天嫉妒,便染黑了半边脸。再者,李娘子心善,我又为何惧怕?”

李巧娘心中感动,好似暖流涌过,于是屈身一福,只道:“多谢薛公子。”

他摆了摆手:“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那我先回去用饭了,李娘子有事可去坡上竹屋寻我。”

“好。”

薛钊走了,李巧娘倚门观望,待薛钊身形不见,这才返身回了屋中。

屋子里空无一人,拾掇得却极为干净。桌案上摆着两个粗瓷碗,一个盛着薛钊送来的饭食,一个则残存着些许菜叶、汤汁。

斗笠摘下,她捧着饭食蹲坐下来,筷子夹起一撮米饭,入口鲜香还有些回甜。

热腾腾的饭食顿时压住胃中的酸水,她扒了几口,忽而呢喃道:“来了个好人呢。”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刘家三霸

蝉声吵人,院内满是烟火气。

薛钊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待到了近前,才瞧见奋力扑打火苗的香奴。

她穿了月白小衫,外罩米黄褙子,足下一双绣鞋来回倒腾,到底将那柴火踩灭。

“道士!”她抬手抹了下脸颊,脸颊上便抹了一道黑黢黢的碳灰:“不怪我,那火自己又着了,不踩灭锅里的饭就成锅巴了!”

“嗯。”薛钊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香奴方才修成人形,自己便以人为标准来要求她,似乎太过苛责了。莫说是香奴,寻常家的小娘子,便有如杏花娘,这般年岁又有几个不淘气?

他心中想得分明,探手揉了揉香奴微黄的头发:“嗯,知道了。”

香奴怔了怔,仰头道:“你不怪我?”

“不怪。”抚着头顶的手下移,擦去脸颊上的锅灰,薛钊笑着道:“快去擦干净吃饭。”

“好!”

香奴是个不记仇的……或许是不愿记薛钊的仇,她时而便想着报复捉弄她的一丈红。于是她胡乱擦了脸,高高兴兴地坐在桌案旁,待薛钊端了饭食过来,便攥着筷子胡乱扒着。

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埋在碗里,偶尔抬头,便能瞧见脸颊上黏着的米饭粒。

“慢些吃,又没人与你抢。”

“唔唔……”她胡乱应着。

薛钊又探手过去,将她的手掰开,教她如何用筷子。

香奴试了几次就烦了,嚷着道:“不会,人为何用筷子?还不如勺子方便。”

薛钊笑着没说什么,看着香奴找了木勺来用,过了会,她抬眼瞥了薛钊,又瘪着嘴蹩脚地用起了筷子。

外间艳阳高照,薛钊尚且能心静自然凉,香奴吃个饭的光景,顿时香汗连连,连着肩头、脖颈的衣裳都打湿了。

薛钊拾掇了碗筷,忽而说道:“天气这般热,你一会洗个澡吧。”

“哦。”香奴吐着舌头,双手不停扇风。

她想如同在八面山下一般,去林中寻个音量的树洞,钻进去美美睡上一觉,待醒来再去河中滚上一圈。

可惜如今却不能。

此间怪异连道士都寻不到根脚,胡乱走动只会给道士惹来麻烦。

薛钊挑了水,放置木桶中晒热,待日头西斜,便将木桶挪进房里。

香奴热得恹恹的,木桶方才挪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

薛钊紧忙挪开目光,说道:“女孩子家家,哪里有当着人面宽衣解带的?”

香奴狐疑道:“往日里没化形时,我也不曾穿过衣裳,怎地没见道士你说这些?”

“往日是往日,如今你化形了。”

香奴嘟嘴:“你又要教训我?”

薛钊叹息一声,扭头往外头走:“算了,当我没说。”

香奴得意地哼哼两声,又去解衣裙。那衣裙穿着繁琐,脱下自然也繁琐。摆弄两下,香奴便不耐烦了。眼珠一转,忽而消失不见。俄尔,那落在地上的衣裳里,便钻出个毛茸茸的九节狼。

她费力攀上木桶,噗通一声跳进去,俄尔又冒出个披散着头发的黄毛丫头来。靠着桶背,香奴舒服地哼哼道:“终于凉快了。”

外间传来薛钊的声音:“记得搓洗,别只顾着顽耍。”

“知道啦。”

外间檐下,薛钊坐在板凳上,自烧过的柴火上掰下来一截木炭,手中捧着空白书册,用木炭在其上细细勾勒。俄尔,里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书册上多了个按剑玉立的女子。

“道士!”

“嗯?”

“搓背!”

薛钊放下书册,迈步进入里间。

木桶中,香奴靠坐着,一双小腿来回踢腾,水花四溅。帕子搭在一旁,薛钊拿过,探手弹了弹香奴的脑袋。

“老实坐好。”

香奴嬉笑道:“好爽快,道士你也来洗。”

“嗯,回头吧。”

帕子擦在瘦小的背脊上,香奴躲闪了下:“痒痒……嘶,又疼了……为什么?从前你都是带着我一起洗的。”

“从前你没化形啊。”

“与化形何干?”

“啧,化形之后你自己就能占了大半木桶,我哪里还能进去?”

“哦。那我变回原形不就行了?”

“唔……下次吧。”帕子丢在一旁:“好了,记得冲干净。”

香奴探手在后背上抓了一把,顿时手中多了些泥球。她忽而转过身来,恼怒道:“道士你洗手了吗?”

“嗯?”薛钊暗自吸了口气,又别过头去。

就听香奴道:“哪来的这般多泥球?定是你不曾洗手的缘故!”

薛钊不知如何解释,扭头自行出了屋子,又坐在板凳上,抄起炭条勾勒着女子画像。

六月天、娃娃脸,自山上吹来凉风,忽而便阴云席卷,大雨倾盆。

好消息是这竹屋的屋顶应当修过,是以并无漏雨之处;坏消息是山间积水破开一条水道,就在竹屋前汹涌而过,于是小院里一片狼藉。

薛钊在门前看了片刻雨势,进到屋里瞥了一眼,木桶里已空无一人。四下找寻,却见香奴裹了衣裳趴在榻上酣睡不已。

他略略头疼,过去为其覆了被子。结果被子方才盖上去,香奴便化作了原形。

雨帘渐疏,转眼停歇,又是一轮艳阳高照。

薛钊出得屋中收拾院中的枯枝败叶,遥遥便听得坡下传来吵嚷声。

“……莫说额欺负你咧,额当初借的是米,收回来自然也是米。你这银钱半升米都买不到,糊弄鬼咧!”

“啥?额甚时候说借米还钱咧?李巧娘你莫要冤枉额!”

“来来来,乡党都在,大家评评理嘛。”

隔着几十步,吵嚷声影影倬倬,听不太真切。

薛钊提着扫帚出得柴门观望,便见身前站着牵牛的牛倌儿。那小哥年岁不大,约莫与自己相当,薛钊便悄然凑近。

李巧娘家中围了好些人,齐老做起了和事佬,东说一嘴,西劝一句。

身旁牛倌儿小哥啧啧道:“惹上刘家那仨混世魔王,巧娘这回事情大咧。”

薛钊学着三秦方言接嘴道:“啥事情嘛?”

“噫!啥事情?借粮食嘛。说好了还银钱,狗日滴刘二见银子不值钱了,就逼着巧娘要粮食。”

“哦,她借了多少?”

“没借多少,也就三升……额……”小哥听出不对,扭头看了眼薛钊,顿时骇了一跳:“额地天爷!”

薛钊笑着拱手:“我是薛钊,今日新来此地,小哥如何称呼?”

那小哥眉头一皱,道:“新来地?额跟你说不着!”

“为何说不着?”

“嗤你个次吗二楞的公子哥,啥时候没都不知道,额跟你说个锤子!”

牛倌儿牵着水牛走了,薛钊寻思了一阵,缀在其后,悄然靠近巧娘的宅子。

抬眼看过去,就见院子里满满当当围着三老四少,齐老端坐在藤椅上,一边是白纱遮面的李巧娘,另一边是三十郎当的粗壮汉子,想来便是那刘二。

齐老发话道:“乡里乡亲,有话好好说嘛。借粮还粮,天经地义……巧娘,我看你晌午刚吃了一大碗饭,你看这粮食……”

李巧娘啜泣道:“齐老,我一个孤女子全靠白果过活。村里与外间隔绝,我……我就只能做些浆洗的活计。”她摊开手,掌中是一些散碎银两:“这些时日就攒下这些,哪里还得起三升粮食?”

刘二一挑眉头:“巧娘这般说,是要赖账?”

李巧娘无助地看向四周:“请乡党帮帮忙,巧娘不怕吃苦……”

那刘二不耐烦道:“这粮食一天一个价,你这女子就算再能吃苦又有何用?依额说,长成这副鬼样子,莫不如死了算咧!一了百了,下辈子那黑印挪到后背上,说不得还能说个好人家咧。”

周遭有人附和:“这鬼样子的确吓人,莫不如死了重来。”

有人驳斥:“呸,莫听刘二鬼扯!他婆姨大了肚子,怕生下个没魂滴肉球球,他是巴不得死人咧!”

立刻有老妇人赞同道:“是咧是咧。那刘家上一辈还只一男一女两口,这一辈兄弟姊妹五个,再让刘家多吃多占,下河口怕是要姓刘咧!”

刘二一看情形不对,当即嚷道:“额可没旁的意思,”抬手一指巧娘:“她这鬼样子死了重投胎是享福。额婆姨大了肚子,额想要男娃,谁要女娃娃咧?”

齐老顿了顿拐杖:“莫要吵吵咧,刘二,你倒是说个主意。巧娘还不起粮食,你要咋样嘛。”

那刘二摸着下巴道:“还不起粮食,那就拿山上滴白果林子抵账嘛。额不多要,一升米抵两亩白果林子。”

“不行!”李巧娘死命摇头。

齐老叹息着劝道:“巧娘,那白果又不能当饭吃,先过了这道关再说嘛。老朽舍个脸面,减一亩林子,你看咋样?”

李巧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是啜泣着不言语。那山上的白果是爹娘留与她的,她又哪里肯抵账给刘二?

林子抵了去,她日后又如何过活?

她心中凄婉,只道生得丑便是错,村中男女老少,无人不欺负她。莫非真要死了重来,才算解脱?

“借过借过——”

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抬头,便见日间说过两次话的公子越众而出,手中还提着小巧的布袋子。

她茫然间,薛钊走到她近前,递过袋子笑道:“午间借了米,险些忘了还。喏,袋子记得还我。”

她懵然接过,低头看了眼粮袋,又痴痴看向薛钊。他那脸上的一抹微笑,便好似破开铅云的万丈光芒,暖得刺眼。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寻仇

薛钊微笑颔首,返身而走。

那刘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见薛钊要走,抬手便拦。

“等一哈,哪里来的小白脸,谁让你管闲事咧?”

薛钊停步,看着矮了半头的刘二道:“借了要还,可是天经地义?”

“正是。”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巧娘:“我借了她粮食,还给她有何不妥?”

“额……不对。额差点让你绕糊涂咧。巧娘哪里有粮食借给你?”

薛钊笑了笑:“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事,关我何事,关你何事。是以,巧娘从哪里得来的粮食……关你何事?”

“你!”

刘二蛮横惯了,村中从无人敢与他这般说话。激愤之下,抬手便要揪薛钊的衣领。薛钊却抬手反抓住其腕,略略一扭,那刘二便惨叫一声背转了身形:“别乱抓,脏了衣裳你赔不起。”

甩手撒开,刘二顿时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即握着手腕惊诧不已。他自忖气力比寻常乡人还要大上几分,不想一个小白脸也似的公子哥竟比自己气力还大!

刘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薛钊走远,忍不住撂下场面话:“小白脸,有你好看的时候!”

薛钊头也不回,浑不在意的走了。

粮食还上,那些散碎银两算作利息,一场闹剧落幕,刘二的算盘落了空。

巧娘杵在那里,踮了足尖朝坡上竹屋观望,心中怎么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

饥寒交迫之时得了一餐之恩,如今又解了自己之厄,总要表示一番才是。可惜她身无长物,想要以身相许……那薛公子想来也是看不上的吧?

思忖了半晌,她轻移莲步出了柴门,朝着坡上行去。走到一半又心中忐忑,驻足半晌再回返自家。如此反复了两次,这才咬紧牙关,行到了竹屋外的柴门前。

“薛……薛公子?”

许是声音太小,竹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她仗着胆子声音又大了几分:“薛公子可在?”

“唔……巧娘来了?”他一手提着菜刀,一手则拎着一只肥硕的灰兔。

巧娘极为诧异:“哪里来的兔子?”

薛钊瞥了眼天上盘旋的苍鹰,说道:“朋友送的……”

方才他正在房中小憩,忽而便有灰兔砸破茅草顶落在眼前,继而那苍鹰啼鸣着落在院中。

薛钊收了兔子,回赠了苍鹰一条腊肉,心中愈发古怪。也不知这苍鹰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那茅草顶修葺起来可要费好一番光景。

更古怪的是,不过役使了苍鹰一回,那苍鹰何以对他如此亲近?

玄甲经中没说此等情形,他只能胡乱猜想,莫非自己天生与那飞禽走兽亲和?

他迈步上前,开了柴门,又让开身形。巧娘略略犹豫,便踱步入院。

屈身一福,她道:“多谢薛公子先前搭救。”

“谈不上,李娘子心善,我可见不得这心善之人为了几升米为难。”

“奴家……奴家来日定当报还。”

“也别来日了,”薛钊双手递过,晃了晃兔子与菜刀:“李娘子来得巧,不若帮忙把这兔子宰杀了?”

“好。”

李巧娘接过,又去打了水来,将那灰兔开膛破肚,慢慢拾掇起来。

薛钊给土灶生了火,先焖了一锅糙米饭,又将收拾好的兔肉剁成小块,胡乱配了些菌子、野菜便炖了起来。

“李娘子?”

巧娘面纱下的脸红了红,道:“薛公子若不嫌弃,便称我巧娘就是了。”

“哦,巧娘,那你也别叫我公子,直接叫名就是。”

“那不好……”

“有何不好?”

“公子身份贵重。”

“哈!”薛钊笑了:“一年前我还是山中采药为生的乡野小子,哪里贵重了?巧娘可别学世人那般,先敬罗衫后敬人。”

巧娘心头诧异,思忖了一番,轻声唤道:“钊……钊哥儿?”

“正是我。”

见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薛钊便转入正题:“巧娘,先前我听了一嘴,又是重活,又是投胎的,这下河口……莫非真有这等奇事?”

巧娘略略嗫嚅,说道:“是有。听爹娘说,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她娓娓道来,却听得薛钊眉头大皱。

却说这下河口村,自唐末之乱起,方才有关中三十三户扶老携幼来此避居。

到了前梁,此地人口不增反减,只剩下三十一户,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七口。

此时怪事来了,有一年村中生下两个婴孩,却不成人形,只是块死肉。

村人以为冒犯了山君,当即焚香祷告,又设祭礼拜山君。到了这年年底,有老人熬不住岁寒仙逝,两日后又有妇人生下一婴孩,这婴孩却活了。

不过两年,妇人家中便发觉不对。那婴孩面貌,竟越长越似那死去的老人!

自那时起,这下河口村中人口便不增不减。老人不死,便不会生下新生儿。

薛钊听得古怪,忍不住问道:“若是村中人外出谋生又如何?”

那巧娘摇了摇头,说道:“听说百年前有人家举家搬迁,过了二十年,村中连连生下婴孩。孩童大了些,老人比照一番,就说那家人又托生了回来。”

“那若是外人在此定居,又会怎样?”

巧娘道:“这等穷乡僻壤,又有哪个外乡人肯来?”

有道理。

薛钊暗暗思忖,莫非这法宝或是法阵,彻底隔绝了天机不成?想想也是,既然自成洞天,那隔绝内外也是寻常。

正思忖着,竹屋里传来叫嚷:“好香,道士,何时吃饭?”

话音落下,香奴自竹屋里奔行而出,青翠的裙裳衣袂翩翩,赤着腿脚,猛然瞧见巧娘,香奴又忽而顿住身形,抬手捂住嘴巴。

巧娘怔住,薛钊咳嗽一声,道:“这是我——”

“道侣!”香奴骤然想起,自己如今化作人形,自然可以开口说话。

她快步而来,蹲踞在巧娘身前,忽闪着大眼睛道:“今早多谢你啦,不然我的金碗就丢了。”

巧娘还在发懵,薛钊便起身过来拎着香奴的脖颈,低声道:“去穿了鞋子,马上开饭。”

“哦。”香奴应了一声,风一样钻进屋里,又探出脑袋道:“巧娘没事可以来寻我顽,道士说你是好人。”

“她……”巧娘心绪杂乱,香奴生得明媚皓齿,让她自惭形秽。

薛钊便笑着道:“小女娘无人管束,散漫惯了,你别介意。她叫香奴——”略略沉吟:“——青梅竹马的道侣。其实我是个不出家的道士。”

“哦。”巧娘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肉快炖好了,一会留下来一起吃一口。”

“不……不不……不用了。”她暗自吞了口口水,上次吃肉还是一个月前。

薛钊就笑着道:“莫要客气,天气这般热,吃不完也是浪费。”

巧娘被强留着吃了一餐饭。一大碗糙米饭,淋着香浓的肉汁,吃得她腹中殷实。

香奴天真烂漫,吃饭时闹出好多乐子。薛钊却不曾苛责,只是不厌其烦地用帕子帮她擦拭脸面。

巧娘心中的杂乱,忽而就平息下来。她不知何为道侣,便想着,或许他与她只是兄妹般亲近?

晚霞散尽,暮色四合。

巧娘舍不得走,又不得不起身告辞。

小院里,香奴拾了根七扭八歪的棍子,胡乱地耍着,状若疯魔。

薛钊搬了藤椅,借着皎白月光翻看南华经。

啪——

棍子折断,香奴随手丢弃,又凑过来道:“道士,说个故事可好?我想听大闹天宫。”

“猴子的故事说过好多遍了,你怎么还没听烦?”

香奴眼珠转了转,道:“那就换一个,说……唔……说女鬼的故事可好?”

“这倒是可以。”合上书卷,回思了一番,薛钊正要开口。

忽有脚步声急促而来,柴门推开,一身水田衣,不曾戴斗笠的巧娘上气不接下气道:“薛……钊哥儿快走,那……那刘家兄弟要来寻你晦气!”

薛钊起身,丢下书卷道:“不忙,你慢慢说。”

不用巧娘分说,薛钊已然瞥见,坡下举着火把行来几人,或提刀或持棍,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还有甚好说?那刘家兄弟为村中一霸,他们人多势众,钊哥儿你听额的,快上山躲起来。迟了就来不及啦!”

香奴踮着脚张望两眼,道:“四个人,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说罢四下找寻,好似要寻一根趁手的棍子。

薛钊应对着巧娘,俄尔那四人举着火把便围在了柴门前。

下午时见过的刘二抬脚踹开柴门,长棍一指:“便是这小白脸!”

身侧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汉子道:“果然小白脸,生得俊俏,若是做了兄长儿子,将来不愁说不到婆娘。”

另一个道:“咦?哪里来的小娘子?好生嫽俏,不若给额做婆姨可好?”

香奴摇摇头:“不好,你生得丑。”

另有粗壮汉子笑道:“女娃娃听额说一句,这事儿丑俊没用,还得床榻上见真章。”

四人一同浪笑。

巧娘拦在薛钊身前,气急道:“刘二、刘六、刘七,你们若要乱来,我便去喊了乡党!”

“乡党能为他个外乡人做主?”

刘二顿了顿,忽而厌弃撇嘴,道:“噫!咋不戴斗笠,好好的女子,非要生得鬼见愁,吓死人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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