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田昌意在宋国认识的人有很多。

从有记忆开始,从眼底能倒映出人影开始,从脑海存有某种鲜活的印象开始……但不管是谁,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后都是以死亡收场。

一旦许下再见面的诺言,只是三月不见?不,哪怕是一时一刻没有和那人同时呼吸一处的空气,再送到她面前的,就会是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

嗯,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

开心的时候……

难过的时候……

痛苦的时候以及愤怒的时候,还有许多许多的别的情绪存在的时候……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独自享受的东西。初始的时候还觉得讨厌,但如同是一杯水倒入了漏斗形状的容器之中,当讨厌也变得细水长流起来时,田昌意就只能感到习惯了。

虽然,总有人将这样的感受称作为‘麻木’。但每当田昌意看见有人被亲近之人的死亡事实压迫地哭哭啼啼,伤心到不能自已的表情时。那种脆弱到会被一根稻草压垮的表情都在警醒着她,变得麻木,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田昌意从来不拥有值得珍重之人,也不能拥有值得珍重之人。

(我可以珍重公主殿下吗?)

面对梦中完全是十岁模样的公主目夷,忽视掉了公主目夷口中所言那种话的玩笑性,田昌意突然反思起了先前在汤浴池中自己的回答。

感觉被珍重了,不管怎么说,都该珍重回去吧?只是,真的可以吗?

(公主殿下说她不会在自己回来之前死掉,所以,就在这有限的时间,我可以存有这样的想法吧?)

在十岁模样的公主目夷身形逐渐拉长,面庞完全与近十五岁的公主目夷形容一致时,田昌意感觉自己的全部心神都进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去了。

四年征战所沾染的血色正在从她一颗也是由血肉构成的心上褪去。无数死亡形成的桎梏在某一刻的澄明心境下轻易被毁坏,田昌意身周的场景突变,一闭眼一睁眼,公主目夷的身影已是不见。再度置身于战场中,田昌意很清楚自己当前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

寒光迎面,浑身浴血的田昌意看见的是拖曳着一柄大刀向她劈砍过来的一名大汉脸上狰狞的笑容。

这是田昌意在宋军抵御住了魏军进攻的半年后第一次正式参加的战争。那是一场平叛之战。田昌意所领的部曲,骑兵很少,步兵也多是病弱之人,本是为了填补战线之用,却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第一次,她就意外地和叛军的主力撞上了。

【……你躲不掉了!】

大汉身形如大钟,声音便如钟鸣,十二岁的田昌意当时听到那声音,便是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聋了,但在死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时,十二岁的田昌意还有心情想一件事。

(我死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莫名其妙的想法根本找寻不到其存在的理由,只是生死一线,十二岁的田昌意内心突然涌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感觉。

(追杀田不礼,就要在朝堂上立足根脚,可是没有家族势力,也不得宋王宠爱,一个人仅凭公子的身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果然就已经很勉强了啊。)

(算了,太子无亏都死了,自己能活那么久,已经算是赚到了,田不礼就由他……)

大汉向十二岁的田昌意猛扑过来,其手上的大刀已由双手持握高举起来,凛凛刀光在日光下十分刺目,而近十六岁的田昌意独立出来,只是如同一道幻影那般存在,就站在十二岁的田昌意身旁感受着十二岁时自己的心情,忘记许久的心思像是一片落叶那般落在没有波澜的心湖上,激起阵阵涟漪。

那并不是来源于人与生俱来的恐惧导致的。跟筋疲力尽之后的无力也毫无关系。

田昌意听到了一个声音。

【请让公子昌意……】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声音来源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不辨方向般,陡然钻入耳中,近十六岁的田昌意听得非常清楚。

这女子,并不是公主目夷。

但不是公主目夷,那是谁呢?

【请让公子昌意,活下来。】

听完完整的一句话,田昌意不记得自己曾有认识过拥有这般音色的女子。

是错觉吗?

近十六岁的田昌意还在疑惑,十二岁的田昌意却是由那句不知名女子所说的话驱使着拔出了鞘中长剑,双足立地,各成掎角,拔剑之时,沉心向胯,右足起势,十二岁的田昌意以近十六岁的田昌意都感到惊奇的奇速拔剑。

快如闪电?不能用肉眼捕捉其形迹的速度或许是要比闪电更快。要让如今的田昌意做出来都有些吃力吧,那样的动作,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道都把握到了最好。

十二岁的田昌意在对方刀刃离眼前不到一寸的时候,剑尖已经点在了对方的心脏的那一点位置上。

不是用刺,是用点。

没有去势,十二岁的田昌意收手之时,身形都不曾有一丝晃动。

【请让公子昌意,活下来。】

解决完眼前的生死危机后,十二岁的田昌意也不见了,充满腐臭味的战场转眼也成了虚无。田昌意处在一片黑暗中,没有任何着落地空悬在空中,渐渐地,她的身周有了许多星芒光点,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觉得怀念又觉得烦闷,唯有那一道女声始终萦绕在她耳边,直至使她从梦中惊醒。

(是对于自己很重要的人吗?)

田昌意在心中如此质问自己,虽说没能得到具体的答案,但是那种直觉告诉她,并非是重要之人的言语。

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田昌意睁开双眼,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的疑惑让她的目光都不知道该落到眼前光景的哪一处去。

即使室内灯火如旧,天色还那么暗,这个时辰,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自己果然是睡了没多久啊?!到这时,田昌意只能感叹自己睡眠太过于浅显了。

想到公主目夷不管到哪里都能够轻易睡着的体质,田昌意不由得喃喃道:“真羡慕啊!”

不过在这般喃喃自语之后,田昌意便是发觉了不对。

因为,和她一般,公主目夷好像也不是睡着的状态,不仅不是,还是非常有活力地两手拿着一只金面玉枕不住地在上下空挥,是每每要将金面玉枕砸到榻上,似是怕发出太大的声响,又是轻轻落下,但口中却也是呢喃有声:“哇啊啊啊啊~~”

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什么情绪的声音。

田昌意有些汗颜:“公主殿下,您是在做什么?”

“在生气。”回答的公主目夷头也不回,而且在发觉不用害怕惊醒枕边人之后,她的声音不再是呢喃那般的小声了,而是陡然大了起来,砸东西也是起了劲,“呃啊啊啊啊阿~~”

深宫之中有这样的声响可是了不得,虽说朝露殿乃是公主目夷一人所有,但就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难免会让人奇怪的吧?

田昌意想要安抚,但坐起来后,手也只伸了一半:“公主殿下,你这样会把巡夜的侍卫们引来的。”毕竟还是不敢在公主目夷兴头上阻拦。

“谁敢过来?谁敢来,我灭他十族!”公主目夷仍旧不看田昌意,只是挥弄玉枕让她有些累了,为了节省力气,她开始用双拳砸起了玉枕,那种拳拳到疼的感觉,反而让她语气轻快了些,就是话语所说,并不敢让人恭维这是齐国的公主该说的话就是了,“我才说你的木兰不是只送给我一人!结果就看见你送别人木兰了。木兰就算了,你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你想别人?不是才和我说过想把我放在心上吗?结果转头就去想别人了吗?”

“……”

不是很懂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凌乱的田昌意只能大概知道公主目夷生气的对象好像是她。可是公主目夷说的什么,她还真没什么印象……嗯,想一想,她在宋国那阵儿刚开始,是喜欢买花送人,但那花就是木兰吗?田昌意还真记不清了。

那时候只是看卖花的孩童有些可怜罢了……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会觉得人可怜,对于现今的田昌意都是一种新鲜的感受了。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待砸得手都开始麻了,公主目夷将金面玉枕都一气扔下了榻,她终于转过了头,一开口就是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她对田昌意义正言辞,“你就光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勾引人。”

“呃嗯?”满脑子问号的田昌意不知道自己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好像不管哪一种,公主目夷都只会更生气。

正当田昌意犹豫之时,公主目夷却是在看到她面庞的那一瞬,怒气陡然消失了,语调变得颓然,她的面上甚至有些不平:“抱歉,田昌意,我又在发那种小孩子脾气了。但请你知晓,跟一个死人置气,并不是我的初衷。”

“死人?”田昌意更加状况不明了。

“子绘川死了。”公主目夷看向已落窗的一扇窗的方向。

由此可见,有室中灯火,再好的月光与星光都透不过烟罗窗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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