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自由园

正德元年四月初三,朝会后的第三天,一名没什么名气的工部给事中上疏,参劾刘瑾贪污受贿,结交外臣等十九条罪名。

这个奏疏让人很意外,它的作者名叫杨瑄,平时是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小人物,这辈子恐怕就要终老在这个职司上,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怎么敢去撼动刘瑾这颗大树。

根据厚黑政治学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弹劾大领导,排除个人精神失常的因素之外,唯一的结论就是他的背后有人指使。

这个人就是工部尚书徐贯,而这个套路也是大明党政的一般流程,其实说白了就是朝中的大佬本身不出面,派个下面的小角色把事情牵扯出来,然后大家在纷纷上书造成舆论风潮,给皇帝施加压力,如果一开始大佬就浮出水面,那牵扯太多,个头太大,往往不好收场。

可是刘瑾又没挖徐贯他家祖坟,徐贯为什么要派人弹劾刘瑾呢?说到底还是考成法闹的。李栋曾在登基大典上就黄河水利的问题警告过徐贯,说如果今年在发生黄河决口的问题,就唯徐贯试问,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发大水他徐贯可控制不了,估计到时候真发生了这样的天灾李栋怎么也不能用这件事情来难为徐贯,所以徐贯只要严抓手下,让他们少贪墨一些,材料用得好一些,把大坝修得结实一些即可。

可是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又有了变化,现在所有官员都要以事问责,出了事人家李栋可不管是天灾还是**,只要黄河泛滥,他徐贯的官恐怕就当到头了,而且以李栋对他的看法,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两说,

所以这考成法一出炉,他立刻让手下策动对刘瑾的攻讦,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水搅浑,把负责监察百官的刘瑾弄腥弄臭,既然刘瑾自己都不干净,他还有什么权利来考成百官。

徐贯想得很好,可坏就坏在那个奏疏上,也不知道是徐贯事先没交代清楚,还是杨瑄这个人太嫉恶如仇,在奏章里,杨瑄除了给刘瑾罗织了十九条罪名之外,还额外送给刘瑾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奸人。

无论是奸人还是贱人,都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外号,刘瑾就非常的不喜欢,刘瑾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也是十分的干净利落——廷杖,用心打的廷杖!

杨瑄没有蒋钦命好,自然不会得到李响的特别关照,所以锦衣卫的行刑狱吏只好照章办事,杨瑄当场气绝身亡。

按照上次午门跪谏的经验,这个时候大家基本上应该偃旗息鼓了,此事到此为止,可事情却有了变化,事实证明老奸巨猾的徐贯安排杨瑄去打头炮是有道理的,因为杨瑄在朝堂上还有几个很有分量的同乡同年。

同年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同一批参加科举、并被同一个官员选中的,这就好比后世的同学关系一样,上学的时候感情最为纯真,彼此都是真心交往,所以到了毕业之后,只要同学有难一般都是八方来援。大明官场上就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同年之间互相为奥援,彼此扶助,一人发达之后照拂其他同年,他们以一个同盟体的形式存在。更何况那几个人还是杨瑄的同乡,所以那些人对此事绝不可能缄默不言。

别人或许怕刘瑾,怕刘瑾那要命的廷杖,可是那些人不怕,因为他们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们是言官,明朝有祖制,不以言罪杀言官!他们就是骂刘瑾是个女的,刘瑾也只能受着!上书的官员包括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道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他们几乎把刘瑾说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第一混蛋,一定要朝廷把刘瑾枭首视众以正视听!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虽然读书不多,水平也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可是他在整人方面还是有些独到的创意的。

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廷杖之类的比起来,这玩艺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除了有些丢人,总算是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到大臣们的欢迎。

刘瑾对那些人的处罚就是枷刑,二十多人为杨瑄上书,上书一个枷一个,一个都不能少!众人听到只是枷刑也没在意,心说为了全同年之谊,就走一遭吧,没准因此还能名动天下,博个清名什么的。

他们确实名动天下了,因为他们有幸成为第一批由刘瑾改良的枷刑试验品,当行刑的时候,那些人惊奇地发现,给他们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的特别。

刘瑾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大家伙,如此重的枷套在脖子上,在风吹雨淋下站几天,除非这些人都是圣斗士而且集体小宇宙爆发,否则除了准备后事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奇迹发生,照刘瑾的意思,你们是言官,我不能杀你们,可是若你们被枷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是你们个人体质不好,怨不得旁人。

二十多人一半死在枷刑上,另外一半也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朝堂上下立刻惊呆了,这刘瑾也太狠了吧,连言官都敢杀,三大学士同时上书弹劾刘瑾乱政,残害朝中同僚,党同伐异!李栋批复“朕知道了!”

四月初五锦衣卫出动,抓了一名武将,据说此人曾在刘瑾上朝的路上扔了刘瑾一板砖。

四月初六被枷刑的二十多名言官被查出有贪墨行迹,被集体开革,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

四月初七工部尚书徐贯以管束属下不严之罪,被罚俸半年!

种种手段已经足够说明了李栋的态度。

除了三大学士外,大明官场彻底安静了,明眼人都看的清楚,这皇上是为了给考成法造势,这个时候谁敢动刘瑾谁就要倒霉。既然如此,大家还是偃旗息鼓吧,毕竟做官做了这么多年,有风骨的早就被自己人整死了,剩下的都是老官油子,没好处的事情不能做。

可朝堂上的大佬们不敢说,并不代表下面的文人士子不敢说,京师本就是清流士子们聚集的地方,一个个年富力强,都是愤青一级的拳手,一看到朝堂上有奸人作乱,而且还是个内侍权阉,那就更不能让人容忍了,他们纷纷卷起袖子,聚社集会,一时间朝野外群情激奋,言潮汹涌,很多街路两旁的白墙上被人贴满了揭帖,甚至还有人在上面直接用红笔书写,都是一些引经据典辱骂刘瑾的话。

仅仅过了两天,京师内所有的清流领袖全部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而且可以看到大量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涌上街头,凡是青楼茶馆,文人愿意集会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出现。一些茶馆纷纷贴出‘莫谈国事’的帖子,就是怕惹祸上身。

“陛下,如今朝野外言论如火如荼,压制不住,况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长此以往很容易导致社稷动荡,请陛下早做决断!”刘健这两天急得出了一嘴的水泡。

“刘爱卿放心,这事我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陛下。。。”

“你且拭目以待,几天内就会有结果。”李栋笑嘻嘻的说

。。。

若说弘治朝第一勋贵,那就要非建昌侯张延龄和寿宁侯张鹤龄莫属了,此二人在弘治一朝可谓分光无限,权势一时无两,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因为这两个人在一次冲突中交恶了身为太子的李栋,此后这二人也得到了来自张皇后那里的警告,说若是在和太子发生冲突,在儿子和弟弟之间她很难决断,只好两不相帮。

听了张皇后的话,这二人魂飞魄散,他们二人所有的权势全部来自于张皇后,没了张皇后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转眼就会被李栋碾得粉碎,所以二人对李栋把姿态放得最低,再也不敢做任何惹恼李栋的事情。

到了正德朝,李栋做了皇帝,这二人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李栋,尤其当初他们二人得罪过的王平,现在已经成为了近卫军的首领参将,是李栋手下第一大将,若是王平来寻他们的晦气,恐怕到时候李栋也会乐的看笑话,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二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他们这个亲舅舅在李栋眼中的分量绝对比不上李栋的那些童子军亲厚。

无论从哪方面讲,二人都要开始收敛做人了,所以他们对内约束家众仆人,对外对朝政绝不多说一言,时不时携伴去天津豪赌,或者窝在府中享乐。建昌侯更是花了重金把侯府周围几条街全部买下,把整个府邸连成一片,他甚至还在府中造了一个人工湖,侯府之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实为休闲养生的好地方。

两人心中明白,虽然李栋不待见他们这两个舅舅,但是看在张皇后的面子上,只要他们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富贵终身还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外面的文臣士子都正在闹弹劾刘瑾的事情,可是这二人却不掺和其中,关上府门,在府中饮酒看戏,自得其乐。

“侯爷,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大人求见!”

听到李响求见,建昌侯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任由酒水洒在衣襟上“他。。。他来干什么?”然后厉声问那个管事“最近府中可有在外面胡作非为的吗?”

“侯爷,没有啊,小的们都是小心翼翼,没干败坏侯府名声的事情!”那个管事很笃定的说。

寿宁侯在旁边也吓得不轻,颤声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人请进来吧。”

“对对对,开中门。。。”

建昌侯张延龄和寿宁侯张鹤龄诚惶诚恐去迎接李响。

李响一见面就给两位侯爷打了个千。

“下官给两位侯爷见礼。”

“李大人这怎么使得?李大人快起。”此时京师的天气虽然并不暖和,可是二人的额头上已经出了豆大的汗珠。

“两位侯爷请屏退左右,下官有些私话要和两位侯爷讲。”

李响既然提出了要求,这个自然是要照办,建昌侯急忙挥手赶走身边所有的下人“李大人你。。。你有什么话请尽管吩咐!”

李响微微一笑“我是受大帅的旨意来的,大帅说他现在遇到了难处,想请两位侯爷帮个忙?”

这二人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大帅说的是谁,过了好半天,建昌侯眨了眨眼睛才想明白,大帅不就是只当今的皇帝,他们的亲外甥李栋吗?他们慌忙跪倒。

“臣惶恐,请李大人给陛下回个话,陛下但有所托,臣等万万不敢推辞!”

“陛下想要你这个侯府!”李响悠悠的说

建昌侯猛的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李响,然后慌忙伏地“臣马上搬出去!”

李响微笑着把两人扶起来“大帅说了,我大明天大地大,你们二人不用总窝在京师里面,到外面走走,领略一下大江南北的风光,至于占了建昌侯爷您的府邸,大帅在天津附近给您另外起了一座,在完工之前您可以住在龙堡之中,一切花销全算大帅的,这里还有五万两银子是给侯爷的赔偿!”

建昌侯没有接李响递过来的银票“请李大人给陛下回个话,银票臣不敢收,太后那里经常有赏赐,银子臣下还有些,请陛下无需担心,明天,不,最迟今天下午,臣就搬出侯府,正好臣也有打算去天津游玩,臣多谢陛下盛情!”

李响很满意建昌侯的低姿态“这个情我替大帅承下了,今后你建昌侯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派人到锦衣卫来找我,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李响就把话撂在这,一定给你办!”

建昌侯心中一喜,心中的一块石头可算是落地了,终于缓和了和皇帝的关系,同时结下了这样的善缘,和这个比起来,一座侯府算得了什么!“多谢李大人!”

。。。

当日,建昌侯府内所有人员全部搬出侯府不知所踪,而另外一批人员进驻其中,大兴土木,京师百姓也搞不懂那里在做什么,只是听到里面叮叮当当日夜响个不停。

三日后,原建昌侯府门前鞭炮声响起,红布被扯下,门前高挂的牌匾上烫金大字写着‘自由园’,旁边还有一石碑。

所谓自由园者,即言论自由之所在,所有身处其内之人,可自由谈论国政,抨击朝堂上任一官员的得失过错,无论其言行正确与否,人在园内所发,所写之言论不得作为呈堂证供,此园辰时开放,戌时关闭,在此时间段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在园内行拘捕之法,违令者斩!正德书。

次日,被锦衣卫请去喝茶的京师清流领袖安然无恙的被送回到各自的家中,看他们的样子居然好似还胖了一些,面色红润发光,旁人问起他们在锦衣卫是否受到酷刑,他们只是微笑不语,根据私下的传闻称,他们对自己的夫人说李响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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