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衣服

十几辆马车停在府邸的门口,蜿蜒排成一条小龙,马鞍上清一色绣着白鹤青竹,麒麟莲枝,每架马车上方都悬挂着万剑门的旗帜,远望队伍浩浩汤汤,气势非凡,过路人一看都知道这是个大宗门,得罪不起,故而敛眉垂首,纷纷避开马队不敢惊扰。

“少爷,这些药您都收好,记住德鲁大人的嘱咐,照顾好自己。”老管家絮絮叨叨,拎着数个大包袱,“还有波斯的诸多点心以及衣物书籍,老奴都帮您收好了......到了那儿记得给我们写信,我会照顾好小少爷,您放心。”

说着说着,管家老泪纵横,沈怀玉懂事又争气,只是接触了几个月,管家便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孙儿照顾,这下人要走了,不由得伤感起来。

沈怀玉还是那身雪白的衣裳,立在院中就跟天下飘的雪一样,肩膀上烟灰的鹤氅衬得他的脸越发的清润,只是因病在身,气色有点憔悴,比起先前清减了不少。

他朝管家作揖行礼,道:“此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您也要郑重自己的身体,长命百岁。”ぷ99.

“诶诶,好......”管家悄悄将眼角的泪珠擦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奴照顾公子这么些日子,已经很满足。”

“沈怀玉。”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楚御毓冷声道:“路上撑不住了,就回来。”

“嗯。”沈怀玉轻轻点头,“我清楚自己的身体,你不用担心......小毓,以后若是有任何事解决不了,来找我。”

老管家看着这俩兄弟别扭的相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怀玉和楚御毓之间的关系一直不亲不疏。

你说他们的关系不好,偏偏这俩表兄弟算是这世上批次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了,沈怀玉在逃命的时候也没想过丢下这拖油瓶,一直兢兢业业地照顾着小弟,事事都以他为先。而楚御毓嘴上说不在乎,行动和心里还是很尊重这个大哥的。

若说他们关系好,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儿事——这俩兄弟谁也不服谁,沈怀玉看着脾气温和,其实个性坚直,认定了的事就会一直做下去,楚御毓说什么都没用;楚御毓则是独来独往惯了,自己在做的事从不肯多跟迂腐的沈怀玉多说,总之兄弟俩话不投机,说话都嫌半句多。

除此之外,这兄弟俩私下暗自较劲,本来少年人就爱与身边的同龄人比较,有时候为了顾羽多给谁夹了一筷子的菜,多给谁一点关注,楚御毓和沈怀玉都能撕起来。

兄弟情塑料石锤了。

当然多数时候都是楚御毓找他哥的麻烦,沈怀玉为人君子,不会把吃味这种事情的不满表现出来,楚御毓没那么多讲究,他看谁不爽就呲谁。

这俩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长大了,虽说看彼此都不顺眼,似乎也能这么一直纠缠在一起。

可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生离死别近在咫尺,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最后也隔着天堑般的距离,二人的路渐行渐远。

楚御毓面无表情,语气也很淡定,若不是垂在身侧的衣袖中,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暴露了他的心情,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如果你死在了万剑门......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

“二少爷......”管家张了张嘴,不知道明明看起来很舍不得哥哥的楚御毓为什么要说这种晦气的话。

“还有。”楚御毓凑到沈怀玉的耳边,一字一句得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照顾顾羽,他还有我,想必不会记得你。你的先生会变成我的。”

“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不会把他让给你。”沈怀玉声音很轻,但格外坚定,“我相信我不是短命之人。”

“......”楚御毓后撤,眼眶有些红了,忍住鼻尖的酸意,“还愣在这儿干嘛?万剑门的人都堵在门口了,快滚,滚蛋,如果没能混出个名堂,就别回来了。”

“......好。”

沈怀玉拉拉自己身上的大氅,与身边的两人一起,沉默地走到了府门处。

“小毓,记得小雪最爱干净,你要时常帮他打扫床榻上的毛,吃食也要洗干净,晨间的井水至少清洗四五遍才能上锅蒸,他不爱气味,所以不要经常用香,不过‘返梅魂’小雪倒是很喜欢,那些香丸我都留在你的房中了,三五日便可给他的屋子和衣橱熏香一次......”

“好了,我知道了。”楚御毓打断他的话,眼睛一直看着门外的马车:“你走吧,秦掌门都亲自下马车来接你了。”

马车上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跳了下来,看轻快的身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他衣着和身后的万剑门弟子略有不同,更为复杂奢华,用以束发的紫玉莲枝玉兰簪出自大家之手,一席江南烟雨天青云锦更好将男子的高大身材勾勒,他爽朗地笑着,虎口处有厚厚一层茧子的大手揽过沈怀玉的肩膀:“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咱们不着急啊,慢慢来。”

原先因为沈怀玉的缘故,万剑门的行程已经被秦掌门推后了数十日,原本秋天启程,被推到了冬初,沈怀玉有些过意不去,不过秦掌门为人似乎十分豁达开朗,没有因此展现丝毫不悦的情绪,对待这个后辈态度依然和蔼可亲。

“已经都收拾好了。”沈怀玉颔首。

“好,来,我扶你上马车。”秦掌门伸手想扶一把沈怀玉,沈怀玉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避开他的手,自己掀开衣袍登上马车,看着比掌门的动作还要有力些,一点重病在身的影子都无,“多谢秦掌门好意,沈怀玉还没弱到那个地步,不好让你扶我一个后辈。”

“无妨,无妨。”秦掌门讪讪地收回手,倒是也没生气,扭头朝自己的大弟子李云道:“走吧。咱们出发。”

马车中摆着铜制火盆,幽幽的燃着炭火,因此并不是很冷,秦掌门还派了个小弟子跟随着沈怀玉,“沈公子。”

小弟子十二三的年岁,稚气未脱,还有点胆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在下名叫李亭,是外门弟子,之后就让我来照顾您吧。”

“......沈怀玉。”面色白皙如玉的翩翩公子颔首,面色淡淡,“以后叫我名字就好,照顾就不必了,我四肢健全,暂时不需要小公子照顾。”

李亭沉默地点点头,又坐会侧椅上。

马车缓缓地跑了起来,炭火的热度让沈怀玉胸口发闷,小腿的血管一下一下膨胀着,就跟要爆裂开来一样,很疼。

他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却无意间触碰到了腰间的剑穗,褪了色的流苏晃了几下,晃疼了沈怀玉的眼睛。

这是先生送他的第一条剑穗,五六年的磨损让红绳摇摇欲坠,沈怀玉一直戴着,有时会沾上血,那就摘下来洗干净晾干再挂上,不曾一日离身。

顾羽还送过他很多剑穗,不过沈怀玉都舍不得挂,怕弄脏了。

那日太清宗院内的梨树下,他抓着顾羽的衣袖,顾羽低头帮他把剑穗挂在剑首,“你是我的崽......子弟了,记得日日勤勉练功,不可一日懈怠......以后便把这儿当家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羽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胡诌的话,沈怀玉一直记着。

“呜!下雪啦,下雪啦!”

马车辘辘声中,模糊传来孩童欢欣雀跃的稚嫩童声,沈怀玉原本闭目养神,听见这句话睫羽微动,他白净的手掀开车帘的一条缝,往外看去。

茫茫天地间,白色如同一抹轻纱渐渐笼罩在灰瓦屋檐上,马车渐渐加快了速度,沈怀玉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用手帕遮住嘴,可温热的白烟还是轻轻飘散,手帕上开出几点寒梅。

他的目光轻轻略过路边的枯木小巷,在看见昏暗的小巷中的那抹红色时猛地张大了瞳孔。

那是.......先生吗?!

惊鸿一瞥,沈怀玉都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那甬道中站着的人,是顾羽吗?

先生没死?!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

顾羽还是那副少年模样没变,清尘出世,似乎是怕冷,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狐裘,但身上衣服很单薄,撑着一把纸伞,似乎是在等他,红色的伞面上已经铺开一层薄薄的积雪,就跟梅花枝头撑起的雪一样。

有的细雪调皮,从伞侧覆上他的眉目,细雪纷飞之间,他冲自己眨了眨眼,说了句话。

“......等。”沈怀玉跟着刚刚看到的嘴型,把那句话重复了出来,“等我。”

“什么?沈公子你说什么?”

李亭看沈怀玉突然站起来,还以为他不舒服了,连忙问,“身体不舒服,啊?”

“不,不是。”沈怀玉又坐了回去,如针砭芒刺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冲入四肢百骸,那些肿胀疼痛似乎立刻就消失了,只有对前路的无限期待。

等他,先生让我等什么呢?

沈怀玉摸摸自己仍然在发热发烫的胸口,忍不住胡思乱想。

顾羽送完沈怀玉,抖落身上的雪,从后墙一跃而下,悄悄回了房间。

“你回来了。”

屋中不请自来的小崽子吓了顾羽一大跳,他朝后退了几步,猫瞳震惊,“你在我房间干什么?”

楚御毓挑眉,“我在等我的伞。”

“有人......哦不是,妖怪。”楚御毓眉眼弯弯,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借了我的伞去送别人,你说这合适吗?我觉得有点离谱。”

“呐,我还给你。”

顾羽浑身被雪打湿,想快点换衣服,懒得和这小子扯,他将已经叠好的油纸伞递给楚御毓:“可以走了吧?我要换衣服了。”

“......真是,脑袋上还有雪呢。多大个人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楚御毓接过伞又放下,他伸手将顾羽虚虚揽进怀里,用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帮他擦拭着发丝上的雪花,进入温暖的室内,细雪都融化成了细细的水珠,沾在顾羽干净的发丝上,有一股清寒气。

......咕咚。

楚御毓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收回目光,将毛巾收了回去,“好了。你换衣服吧。”

“你是不是感冒了?”顾羽问,“怎么声音沙哑?”

“没,没有......”楚御毓急急避开顾羽的目光,“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他跟躲避豺狼虎豹一样躲出房间,走之前还不忘把门牢牢关上,顾羽要换衣服。

顾羽:?

这小子现在知道怕我了。才反应过来我是妖怪啊?

这反射弧有够长的。

顾羽换衣服过程中,发现楚御毓连伞都忘了拿,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有那么吓人吗?

等下还得自己送去。

原本想着换一身清爽衣服就上床睡觉了的。

顾猫猫不爽嘟嘴。

等他拿上伞,拉开房门,看见一紫衣小蘑菇就蹲在屋门口,背着手假装看雪。

顾羽从温暖的房间中探了个脑袋,就被冻了个激灵,“楚御毓你没走啊,怎么不出声?外面多冷啊,在这里挨冻,怎么不回房间里。”

楚御毓脸红透了,好在天寒地冻,倒也看不出来是冷的还是冻的,“不方便。你换好衣服了?”

“嗯。”顾羽本来想把伞递出去,然后就各回各屋睡觉了,没想到楚御毓从善如流地从他身边又踏进了自己的屋里,态度之自然,就跟进出自己的房间一样。

顾羽:这小子还有事?

“.......你换下来的衣服怎么不挂起来,就...就这么大喇喇得摊在凳子上,成何体统!”

只听惊恐的一句,顾羽还以为屋里藏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呢,赶紧进去,就看到楚御毓涨红了脸,捏着鼻子,看也不看自己换下的亵衣,细声细气:“你,你也太浪/荡了!不知羞!”

这态度活像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妇女,而自己就是那个登徒子。

顾羽把衣服拎起来,“啊?这有什么的?”

“你,你别拿着这个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快点扔到后面去。”

衣服上似乎还要一股乳香味,想到这白色亵衣曾经贴着顾羽的胸膛,与他亲密无间,楚御毓就非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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