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霁月与肖明差不多是同时睁开的眼。
魔尊眼尾晕开些红，茫然地眨了眨，看见自己住了八年的房屋熟悉的屋顶，恍惚间好像魔界那三年的时光就只是刚才那场噩梦，皆是虚幻，他做了场梦，从梦中醒来，仍是花坞峰的一名普通弟子。
梦醒无痕，只余脊背上那层未干的薄汗。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但梦境的最后师尊对他说带他回家，醒来便真在花坞峰，又将梦境衬得同真的一般。
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而非魔界血色之巅那个由他亲手打造的赝品，随便一口空气都是安心的味道。
“师尊……”他偏头看向床畔的肖明，声音带着几分懵傻，肖明忍不住想调侃他一觉睡傻了，张口却喉头一腥，吐出口血。
“师尊！”“肖、师父！”
尹乐上前一把扶住，冷霁月也忽的坐起，心中一紧，连尹乐险些脱口而出的真名都没能注意。
“你冷静一点。”肖明对168说，“吐口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死都死过几回的人了，拿出你LV.9的淡定来。”
“代理者的事对系统而言都是大事。”168强行公事公办，“你调整一下。”
冷霁月抬手攫住他的袖子，又像不敢上手，弱声喊了句：“师尊，你还好吗？”
“无妨。”肖明擦去嘴角的血，朝他笑了笑，“臭小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怎么样，我说带你回家便真带你回家了吧，为师可曾骗你？”
冷霁月刚一摇头，脑门立刻又被肖明敲得咚响，肖明咬牙说：“你说你整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一天到晚净做这种梦，为师平日在你眼中便是这样的？你都快把为师变成个阴魂不散的讨债鬼了。”
“你怎么会是他的讨债鬼。”尹乐也像以往一样用白眼翻他，“他是师父的讨债鬼还差不多，看都给师父气吐血了。”
没曾想冷霁月被怼得反是露出抹笑意，他轻轻执起肖明的手，肖明便察觉一股温柔的灵力自脉门缓缓涌入，替他调整微乱的灵脉：“我的确经常做这种梦，梦的结局，最终不是师尊带着那帮修仙的来杀了我，就是我杀了师尊，然后灭了人界。”
这话听得肖明在心底倒吸口凉气，本能地想抽回手，面上泰然地责怪：“说什么呢，净瞎想。”
输给他的这道灵力纯粹温柔，但越是这般，肖明越担心，方才才经历一番梦魇，他若再在自己身上耗费太多，只怕难以压制住心魔，被趁虚而入卷土重来。
肖明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好了，为师没事。”
“便当是我瞎想吧。”冷霁月顺从地松开手，“若不是我瞎想，怎能在梦中看到师尊舍身带我回花坞峰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轻轻往尹乐处看了眼，168当即啧了声：“师父，他找我茬。”
“师尊，时辰不早了，我去给你做饭。”冷霁月心情看着是这么些日子来最不错的一次，语调甚至有不易察觉的雀跃。
有人做饭却之不恭，一界之尊又怎么样，还不是主动给他洗手做羹汤，肖明想想有被爽到，满意点头：“嗯，去吧。”
待他走后，肖明才理会168方才的告状，开口便是家长金句：“他还是个孩子。”
尹乐眉头还没挑起一半，就听他继续道：“你要打就打，我不管，但你们打架离我远点，不然我还得劝，挺烦的。”
听听，听听，人言否？
表面上知心哥哥人生导师普度众生，一转头就两副面孔，这话要是让魔尊听见，指不定又要疯。
“不打？”肖明朝尹乐看了眼，左手往外一指，吩咐，“不打就跟他一起做饭去，修复修复师兄弟感情，快去。”
“行行行。”尹乐甩开胳膊往外走，心说马上就给你上一盘爆炒魔尊。
小厨房很快响起菜入锅的欢快滋滋声，肖明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假装摆弄花草，竖着耳朵听厨房里的动静，因为炒菜声音太大，肖明的站位越发靠近厨房，再往前两步直接变成听墙角。
“……你这是干什么？”168一阵无言，“你想听什么我告诉你不就行了？”
“那怎么能一样。”肖明入戏十足，压着声音，“一个关心自家两个不对付的儿子有没有好好交流感情的老父亲，当然是要亲力亲为的。”
“……”乱七八糟不知所云，谁是你儿子，谁又要跟他改善关系。
里面声音停了一会儿，肖明一步之遥的厨房门忽的被打开，尹乐用刻意做出的惊讶脸看着他：“师父？你怎么在这儿？是饿了吗？”
肖明瞪着他：“……好小子，翅膀硬了是吧？”
“还有比翅膀更硬的东西。”尹乐翘着嘴角，压低声音戏谑道，“师父想试试吗？”
肖明：“……”艹，车轱辘压脸上了，阿八怎么回事，现在都不等人上车就直接开碾的？
“师父你脸怎么这么红？”尹乐无辜且大声地说，“像出莲峰那些抹了胭脂的小师妹一样。”随后又压低声音，“我说我笔直的脊梁骨硬，这可是师父从小教导我们的。师父是想到了什么？”
被各种意义上调戏挑衅的肖明抬脚：“滚蛋。”
当了回徒弟，倒是越来越幼稚了，呵，男人果然都长不大。
“师尊？”冷霁月自尹乐身后寻着缝隙看过来，“师尊是饿了？今日食材充足，有许多师尊爱吃的，师弟你先把这盘端去桌上，师尊饿了便先用吧。”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肖明转瞬便跟尹乐冰释前嫌，跟着那盘香喷喷刚出炉的炒鸡蛋一路跟回了路。
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肖明满脸幸福：“啊，好吃。”
尹乐放下刚刚干活卷起的袖子，也在旁边坐下，拿了双筷子戳戳：“我做的也不错，改天做给你吃。”
“好啊。”肖明点头，眼睛转过半圈瞥向他，“但我想吃你亲手做的。”
尹乐愣了愣：“当然是我亲手做的，不然呢？用法术？”
肖明竖着筷子左右晃了晃：“我是说，你，阿八亲手做的，不是尹乐。”
“……”尹乐迟疑道，“有什么区别吗？”
“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肖明晃着脑袋勾起168的记忆，“他尹乐做的事，跟你168有什么关系？”
尹乐对着这个让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男人，嗤地笑出了声：“行啊，做给你吃，有机会的话。”
“所以，”肖明趁势追问，“你住哪？”
尹乐嘴角仍是弯着，但方一张口便摇了摇头。
系统禁止与代理者有任务之外的过多联系，真实姓名、真实样貌、在地府的住址等信息，一概不允许被透露给代理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整个系统的平稳运行。
也可以说，是地府制止办公室恋情的措施。
都是死了的人，迟早有个先后离开的，多余的情绪只会影响工作的效率。
即便尹乐想说，哪怕是动动念头，也会立刻收到来自主系统的警告。
“行吧，不说就不说。”肖明多少知道点情况，没再追问，心说大不了把1区翻个遍，总归在的，在任务中日夜相处多年，哪怕身形样貌完全不一样，他也一定能认出来。
只要赶在阿八离开之前。
“怎么了师尊？”冷霁月端着另一盘菜自门外而入，“是不合口味么？怎的这般神情。”
“嗯？我什么神情？”肖明回过神，笑道，“没有没有，小月月做的菜还是那个味道，还是人间的食材好啊，比在魔界的更美味了些……”
尹乐也顺着肖明竖起个拇指，站起身：“那我去盛汤。”
他走出屋门，回首瞧了眼，心中微涩。
肖明自己瞧不见，或许也没有察觉，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失落”二字。
他带过许多代理者，一直以来，明明都很会把握住与代理者相处的分寸，但自打见到肖明的那刻起，不知为何，他就萌生出一种名为“好感”的东西，这东西催促着他，一点一点地试图越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迎着阳光疯狂滋长的藤蔓，自由地蓬勃生长。
该收敛，但不想。
他盛完雪白的鱼汤回到屋中，肖明已然恢复往日为长不尊吊儿郎当的模样，翘着二郎腿接过冷霁月递来的饭碗，又接过尹乐递来的勺子，话题已经回归任务：“既如此，怎么先前从未听你提过第一次见那妖术是在陆宁江那儿瞧见的？”
“那时，我脑中并无这段记忆。”冷霁月给肖明和尹乐各盛了碗汤，答道，“那日在客栈师尊罚我跪那次，脑中的念头也是无端起的，第一次吸食瘟妖妖力的法阵也是莫名自己会的，我原先也奇怪，直到后来到了魔界。”
“魔界误打误撞让你被动过手脚的记忆恢复了。”肖明冷笑，“呵，我当原先是误打误撞替他背了锅，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他设计好的，这般看来……”
原世界的一切，果真也是他主使。
两世之仇，不报不是男人。
冷霁月听他意有所指，问：“怎么了？”
“没什么。”肖明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瞧着是人，皮囊底下早就比最令人作呕的妖魔都不如了。徒儿你放心，害你我至此的罪魁祸首，师尊定会除了他。”
冷霁月笑起来：“好。但眼下，我要先回一趟魔界。”
肖明愣道：“怎么？”
“有些不长眼的，听说我在人界的所作所为，觉得我这个魔尊不靠谱，想造反，今早已经攻上血色之巅了。”冷霁月嘴角弧度未减，“虽说不稀罕魔尊，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在我面前放肆的。既已经做完饭，那我便去处理一下，师尊莫担心。”
“……”肖明都快听傻了，担心什么？担心你让造反的死得不够透吗？
看着冷霁月远去的背影，肖明问：“要是血色之巅被攻破，我岂不是成了害君王不早朝的祸水？”
尹乐把鱼肚子上的肉全夹到他碗里：“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