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活须作无知畜

自打进了重光年,天已旱了三年许,庄稼尽是旱死了。

许在重光二年初早春还下了两场雨,后来便无半滴水洒下。

田地早早抛了荒,村子有把子气力的都逃了,只留下些老弱病残等死。

衙门倒也派人发过粮,初时还好,面袋子里满满都是粮,后来慢慢就掺着米糠沙砾。

到后来米是没了,袋子里只有些米糠沙砾,掂着沉甸甸的。

吃吧,能咋地,把沙子淘出来将将吃着还能活呢。

再后来,衙门派来的救济官儿站在村里的打谷场,由手下搀着踏上了中心的石头,扶着鼓胀的肚子中气十足道:“乡亲们,这是衙门最后一次发粮啦!

下回就没有啦,衙门没粮发啦,连直隶府里也没粮啦,你们要自己想办法!”

柱生望着救济官儿车架远去,勾了下唇,拄着棍儿拉着堂弟小四儿走了。

婶子跟在后头一步一回头,期望着粮官回头,可救济官儿终是没有再来过。

但还得交税,自进了重光年,税愈发重了,且也改了制,不收粮,只收银钱。

税官说是皇帝体恤大家,把火耗去了,余下只交钱便是。可村里的老秀才算过,交去的钱能抵之前两倍的税。

交不上没事,税官带了税吏,自故去你家搜值钱家当物什抵税。xuqi.org 海豹小说网

再后来,什么值钱的都交了,税官很生气,后年的税再交不上,贱民们该挨刀啦。

为了保住大家的命,税官呼吁大家把田卖了,慢慢的,所有人成了给老爷种田的奴才。而自打田都卖了,税官老爷再也没来过。

许是打算后年再来,税已收到后年了。

税交完了,还有赋,大伙儿有了活计干,生活又有了奔头。

柱生的名儿是这辈子的爹给取的,他爹是个杀猪匠,一辈子没啥文化,斗大字儿不识一筐。

农家人讲究贱名好养活,他爹希望柱生能长的高大健壮,将来能接他的班,按猪下刀也需把子力气。

二是希望好养活,得像畜生一样好养活,给把粮就嗖嗖地长。

在他们地儿,口音里是‘柱生’通‘畜生’,他爹期盼着,却是见不到了。

早在重光一年,他爹和他叔就被衙门拉了壮丁去黄河清淤,三年都未见回,想来是死了。

婶子亦是当自家汉子没了,从此未在提起过他叔。

孤儿寡母,瘸腿少年,只是睁着眼数日子,便待哪日饿晕头让人扛去煮了,或是待蹚将进村挨刀子了账。

……

荒郊野岭外,一行汉子奔行半响才到了自家寨子。

这寨子寻得好,路途险峻,石壁掩映。

外面看来只是光秃秃的山壁罢了,直到左扭右拐,上坡下山,才又转至一山岗。

有了树木,叶片在山风吹拂下哗啦啦得响,这地方许是有水源。

“噗——”,柱生被仍在地上,地面的石头把他抵得一下喘不上来气。

得俯在地上好一阵方才上了气儿,抬眼看去,周围许是个山岗。

夜间的山风呼呼的,吹的柱生有些冷,不由裹紧了身上的破布。

周围黑洞洞的,看不清山岗的路。

只有山岗中心一小片平缓地儿被火把照得亮堂堂的,一伙汉子已忙活开了。

有人手脚麻利从马背卸下羊儿,一把扛起仍在一块大石上,大石头边上血迹斑斑,周围的小草应是得了营养,长的翠绿翠绿的。

“啪啪啪——”,那汉子提着刀几下剁开了羊,脏子抓起抛的远远的。这边一个秃头汉子手脚麻利一把拢起抛在锅里,溅起的水花把底下的柴火打的嗤嗤作响。

秃汉提着大勺在锅中搅了搅,细细地撸了浮起的沫子,又在怀中掏出一小纸包撕开撒了下去。

旁边眼巴巴等着的二当家叫唤开了:“好你个秃汉,竟自藏了盐巴。好不晓事儿,早该供出来与我…大伙儿尝尝。”

说罢也不管秃汉,劈手夺了勺。

伸到锅里搅了搅,打了些汤汁也不管烫,撅嘴一嘬,红彤彤的双眼顿时舒服的眯了起来。

另一边几个汉子则牵着马进了马棚,随意把马缰往柱子上打了个结算是栓好了马。

马棚仅用枯枝围起常人胸口高度,棚顶上的木板歪歪斜斜地钉着,看上去风吹便倒,棚里撒着些干草,权当是保暖了。

大当家坐在火把旁就着光看着本小册子,不时挠头皱眉,遇得难处又伸手盘弄腰间挂着的头骨沉思。

二当家则在火堆旁拨弄着夺来的金银珠宝,不时还要放嘴里咬上一口,乐得得眉开眼笑。

待二当家仔细盘弄财宝过了瘾,这才想起他掳来的羊儿。

“哟,竟然把你忘了。”二当家嘬着牙花子,从腰间解下绳索。

柱生怕呀,为了多活一阵,陪着笑脸主动伸出双手,生怕触怒了这人屠,立马要给自己一刀了账,给汤锅加点儿料。

哪知二当家看也不看他伸出的双手,径直把绳子往柱生脖子套去。

“想什么呢,你是畜生,绑着手是官家老爷的待遇。”二当家嘟囔着,牵着绳便转身往马棚走去。

正忙活着的汉子们纷纷笑了起来。

“这小子倒识趣。”“倒是好畜生”“好畜生。”

大当家往这边看了一眼,只皱眉道:“莫要惊了马儿休息。”

二当家使劲扽了柱生进马棚,把柱生与他那枣红马栓在一起,随口应了句:“我省得了,误不了事儿,畜生就该和畜生一块儿。”

大当家没再说话,低头看着手中小册子去了,二当家弯下腰,伸手拍拍柱生的脸:“小畜生,莫要想逃,也莫要起甚心思。

爷让你饱饱地活多段日子,莫要让爷早早了结了你。”

柱生抬起头,努力挤动脸上肌肉露出个笑:“爷,放心,我晓事儿。”

二当家哈哈大笑:“是个懂事的好畜生。”转身走了。

柱生靠在马棚边,火光透过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嘴角溢出一道血丝。许是咬碎了牙。

瞳孔彷佛映衬着焰光,火辣辣一片,整片空地一十一个汉子在他眼中烧起来。

空地中央,十条汉子开始填起了肚子,这个抱着一只羊手,那个提着一条羊腿,大口嚼吃,好不痛快。

二当家的吃的兴起,逞起了雄,把仍在一旁尚未煮过的羊心抓起来,大口咬了上去。

凸出的黄板牙一下扯了大块的肉,未流干的血从嘴角淌出,把胸膛染了个红。

在坐的汉子们纷纷叫起好来;“二当家爷们!”“好样的!”“真是条好汉子!”

大当家蒲扇大的手捏着小册子,腰间的头骨在他手中恍如颗小珠子,眯着眼挑了挑他身前的小锅的火。

又添了几颗柴,小锅里咕噜咕噜的响。

这才对着弟弟说:“还生呢,莫要吃多了,不干净。省得闹了肚子。”

喧闹的汉子们静了下来,低头吃着手上的肉。

二当家的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嘟囔着道:“我省的,我省得!大哥真是,话像嫂子一般多。以后不吃便是。”

说完,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抬腿踹了脚一旁的秃头汉子道:“你去,把马棚里的小崽子牵出来耍耍。”

秃头汉子扔下手中的棒骨,抹了把嘴直奔马棚,解了绳直接把轻飘飘的柱生提了出来。

柱生方一扔下地便不住朝汉子们拱手作揖:“爷,饶命啊爷。”

二当家戏谑道:“得了,说了要把你喂肥,咱汉子说到做到。”

柱生看着锅里翻腾沉浮的肉块,不由想起早前的小四儿和婶子。

心中悲楚,肚里搅动起来,哇一声便呕出酸水,面上淌下两条泪,把黢黑的面冲出两道沟。

众汉子看的好笑,二当家拍起腿:“咋地,你还想吃肉?肉是人吃的,畜生该吃…”二当家说到这儿,左顾右盼。

寻了个面袋子一把扔给柱生:“给我吃下去,吃的饱饱的。长肥些。”

柱生接过打开,面袋子里是些磨好的面子,没经过筛,淡黄的面子掺着米糠。

抖开袋子,鸡爪般的手从中掏出一把,就这么直接塞进嘴里。

干燥的白面儿方一进口就把唾液吸干,柱生干嚼了两下,拼死咽了下肚。

粗糙的米糠刮着喉,一口白面儿卡住半空下不去上不来。

黢黑的脸竟显出红来,脖上的青筋凸起一条,两手死命捶着胸,直把一副排骨擂得震天作响。

汉子们看的起乐,哈哈大笑。大当家瞅了眼柱生,又瞅了眼弟弟,微微勾了勾唇。

柱生好悬咽下一口面,背上竟起了一阵毛汗。

砸吧砸吧嘴意图口中能多点唾沫,不觉看见了大当家手上的小册子。

那小册子纸质是微黄,有些年代了。应是手抄而成,只有常人两个巴掌大,面上龙飞凤舞写了铁掌精要四个小字。

大当家察觉目光,目光像柱生打来。

柱生忙不迭伸手到袋子里,想要塞一口面子进嘴里。

周围彷佛一下暗了下来,汉子们没了声响。

柱生抬眼一看,大当家已悄无声息来到一旁,火光被他的身子遮住,扯出好大一片影子。

大当家扯开嘴角,露出一口白牙:“你识字儿?今年几何?”

柱生心中狂跳,面上保持畏缩模样:“回当家的,小人今年约莫十五六了,字是小时候跟村里老童生学的。”

大当家静静看着柱生,大手又伸向腰间的头骨盘弄起来。

头骨已被盘的油光水滑,显出淡淡的黄色。

大当家沉吟了半响,柱生的心几乎跳出胸膛,大当家这才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氛围。边上的汉子纷纷传来松快的吸气声。

他拿着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柱生面前指着其中一句问道:“这句话讲得什么?”

柱生畏畏缩缩地上前借着火看清后答道:“——气贯掌心,劲达四梢”

大当家翻过一页又指一句,“——筋骨坚实浑毒手,重击强敌染血英。”

大当家又翻过一页指了指,“——刚猛雄浑,力透敌背。”

大当家收起小册子,把腰间一边挂着的水囊扔给柱生:“从今儿起,你便不是畜生了。”

柱生不住拱手作揖,低头不住道:“谢当家的,谢当家的。”,面上诚惶诚恐,眼里的刀子却要把地皮刮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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