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刀下留人不过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还礼后,本不欲理她。

但薛美人却仿佛实在憋不住了一般,把宫女上位、朴素接地气的李才人,当成了树洞。

一股脑的倾诉自己的委屈。

李眉妩走了一路,被她跟了一路,实在不耐烦,听见蒋婉的名字后,敷衍了句,“你理她做甚?何人不知蒋婉是后宫第一骚浪贱。

她想怎样,由着她去,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薛湘灵愣在原地,想不出在各宫娘娘表面恭谦的紫禁城里,还有如此直言不讳的率性女子,对她顿时多了几分佩服。

李眉妩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抵达司礼监时,里面已人去楼空。

冯初才喝过的茶,烤瓷杯上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一柱香前,冯初压下诸多不安,批阅奏折时,宫外的眼线跟他传话道,“孟渊被皇上赐死,如今正赶往菜市口。

姚牧因为替孟渊求情,被皇上下令杖刑,打折了一条腿,如今昏迷不醒。”

冯初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溅在奏折上,也浑然不知。

随即放下奏折,匆匆赶往菜市口,险些被门槛绊倒。

身后的童让一路随同,看见了孟渊坐过的囚车,留下一地车辙,还有沿途围观路人,丢下数不尽的臭鸡蛋和烂番茄。

直至刑场,他还未利用自己的权势保干爹一命,刽子手已经落下了刀,孟渊的尸首一分为二。

冯初站在那里,甚至忘记了给干爹收尸,没有号啕大哭,没有仇恨满腹,只有无尽的呆滞和麻木。

有一瞬间,竟然想不起过往跟干爹一起相处的点滴。

看着孟渊的徒子徒孙收着尸,仿佛看见干爹犹在眼前,父子二人从此阴阳两隔。

“干爹……要不要我去帮忙?”童让的话并未将他从巨大的虚无感,拉回到现实。

他如同失了灵魂的一具空壳,张了张嘴,“不必。”

童让自然知道干爹跟孟渊的关系,站在他身边,很怕他出什么事。

又听见他说,“童让,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我这般死去。

你无需替求情,也不必替我收尸。”

童让阅历尚浅,年龄也小,起初不明白这句话。

要到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皇宫里,太监干爹与干儿子之间,就像螳螂为了延续下一代,幼螳螂要吃掉老螳螂这样残酷。

冯初看着干爹的尸体被草席卷着,拉到推车上去,冥冥之中,仿佛干爹又站在了他面前,跟他说话,像很多年前那样尊尊教诲。

“初儿,干爹走了,以后没有我护着你,你要自个护着自个。

二皇子的事我替你担下来,以后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少事,要懂得量力而为。

还有,你找女人这件事,干爹原谅你了。

你我都是苦命之人,没了命根子,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有个女人知冷知热的心疼你,这是好事,不怪你陷入温柔乡。

只是遗憾,我没能见过你心仪的那位女子。

想必才貌双全,聪慧玲珑,配你绰绰有余。

干爹死了,你要好好活着,自私的活着,嚣张的活着,小心的活着,也张狂的活着。”

冯初从菜市口离开后,已结冰的血液重新融化,他已经做了一番心里建设,终究是不能若无其事的回紫禁城。

在往道观走的路上,他闪过杀了皇上,给干爹报仇的念头。

不过很快就将这一念头压了下去,并非顾念他跟皇上从前在王府的情分。

自从皇上杀了孟渊,冯初早已经在心底默认,从此以后,跟他恩断义绝。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晚,其实早在皇上强占了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就该跟他斩断君臣情分。

而是杀了皇上之后如何全身而退,他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不想跟任何人同归于尽。

若能全身而退,小妩没有子嗣,该扶持哪位皇子继位,既能保全自己,又能保全小妩。

抵达道观时,天已经黑透了。

冯初知道姚牧被打折了腿,躺在道观奄奄一息。

却没第一时间去看他,而是去了皇上休息的寝殿。

站在殿外,微微弯腰,请示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这冗长的沉默中,朱振也在赌,赌冯初会不会杀了自己。

迟迟开口,“冯卿怎不在宫中?”

“奴才听闻姚牧受罚昏迷,怕旁的小太监伺候不好皇上,特地赶来,还望皇上恕罪。

有皇后娘娘稳坐中宫,想必后宫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冯初只提起姚牧,而只字未提孟渊。

他怕自己提起干爹,会控制不住情绪,掩盖不好对君王的仇恨和杀意。

“进来伺候。”朱振调匀呼吸,昏黄的烛火下,看不清他冷汗涔涔。

世人无不怕死,君王更甚。

“朕听闻爱卿去菜市口了?”

“是。”冯初跪在地上,给皇上磕头请安。

“奴才去送干爹最后一程。”

“他是你干爹,你脱口而出“刀下留人”也在情理之中。”朱振的试探,冯初听出来后,立即否认了。

“奴才并没有叫刽子手刀下留人,孟渊死有余辜。”

“哦?同为孟渊的干儿子,姚牧说他是冤枉,你说他是罪有应得,着实让朕有些意外。”朱振示意他平身。

“皇上是天子,天子赐死草民,即便无辜也是有辜。

奴才并不知孟渊自曝,暗害二皇子之事是真是假。

只知道忠于皇上,皇上说是便是,皇上说不是就不是。

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不是干爹的奴才,理应凡事想皇上所想,虑皇上所虑。”

冯初从前以为皇上尊重自己,倚仗自己,时至今日才看透,皇上只需要他是奴才,是一条忠君的狗。

那么他便按照皇上喜欢的样子,做给他看。

朱振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虽然一时间真假难辨,但不免心中暗喜。

“孟渊之事,是朕唐突了。

不管怎样,他是你干爹,不看僧面看佛面。

即便功过相抵,不在意他昔日对朕的辅佐。

也要看在你们父子情深的份上,饶他一命。”

朱振恐冯初故意收敛情绪,实则暗藏杀机。

还是打了一手感情牌,利用屡试不爽的“从小到大的情分”,拉拢了一番。

冯初强压下恶心,马后炮向来令人作呕。

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人死之后的忏悔。

还未想好该怎样继续这虚情假意的对话,屋檐上有脚步踩过瓦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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