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椒鱼头

38号楼502的陈画家因为家里来了远客,惊呼热中肠,打开一瓶XO,各执一只雕花玻璃杯,兑冰水欢饮话旧,一时竟忘了向榆香居叫过东坡肘子的事。

来客是当年高中同学。如今定居澳大利亚悉尼。也画画,自然也算得画家,但自己画的难卖,操持一个画廊,卖别人的画。这位画廊老板路先生,回国才几天,得知了陈画家的电话号码,一小时前试着拨了一下,居然一拨就通,尽管十几年不见,陈画家竟立刻听出他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他直道冒昧,陈画家却说高兴还来不及,道哪门子外国歉!问他在哪儿呢?说出一个地名,哎,离榆香园虽不算近,打个“的”来走环路很方便,陈画家说你若无事何不马上过来一聚?路先生于是很快出现在陈画家这里。

陈画家先带路先生参观了一下自己的住宅。是个跃层的单元,五楼是生活空间,六楼是创作空间,原来有个露天平台,正好改成了玻璃结构的画室。路先生见整个宅子里没有一点原来见过的那位陈太太的痕迹,摆挂的照片都只是画家自己或子女孙辈的,就知已经离异,遂绝不问及嫂夫人;其实他也早另组家庭,陈画家未必清楚,却也不去问及,只跟他打听澳大利亚风情,以及画廊的事。路先生对陈画家的宅子啧啧称赞,唯一代之遗憾的是这楼没有电梯。陈画家却说当时所以下决心买下,平台可建画室固然是主要原因,觉得每天能上下五层楼梯,也等于是买了个大型的锻炼器械,有益于健康。以后真老得动弹不得时,可以再换住处。

路先生满面红光地倾诉他的感受。变化太大了!他原来住的那块地方,简直是站到任何角度望过去,都认不出来了。这边的百货公司、超市,水平跟澳大利亚已经基本平齐,商品满坑满谷,而且那购销两旺的情景,超过悉尼了!原来的老同学,一联系,几乎个个都换了新居,有的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有的子女有车送来送去,在餐馆请起客来,个个点出满桌丰盛的菜肴,现金支付能力令他咋舌。从宏观上看,目前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国的增长率奇高,可谓一枝独秀;西方各国几乎都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澳大利亚算其中麻烦较小的,但光那连续几年夏季必有的森林大火,面积之广,时间之长,损失之大,也够烦恼的。真是又一次康乾盛世!但这次回来,街上买了一份什么周末报,令他大失所望,主要板块全是些揭阴报忧的文字,在他看来纯属哗众取宠,这类文字当年他没出国时候也是特别喜欢,到处找来看,看得上了瘾,就跟吸鸦片一样,以至凡遇到好处说好的文字,就视为谄媚取宠;到了海外,才知道到头来人家看你的眼光,主要是看你那背景,你背后的祖国富裕强大了,人家才把你当回事儿,否则难给你个正眼儿,现在澳大利亚人多多少少知道中国人阔起来了,对中国开放了旅游,发现中国游客真能大把地花钱,像袋鼠皮手包、绵羊润肤油、鲛鲨烯营养丸什么的,都是十几份几十份地往回买,海关关员对中国人的笑脸,也就多起来了,连我那画廊里卖的中国画家的作品,也销得动了!澳大利亚现在有多份华文报纸,哪份也没办成这周报那样,都是赞华为主,也不是拿了这边的钱,全是私人的,股份制的,自觉地那么定位,根在中国嘛!路先生把酒论道,滔滔不绝。陈画家觉得,这位老兄的性格一点没变,真诚,直率,易激动,激动起来还特别喜欢挑起争论。但陈画家只是微笑倾听,久不插言。

路先生提出来要看看陈画家的近作。陈画家说近来很懒,只画了几幅架上画,追求一种童趣,在这边的两个画廊里不时地卖出一两幅,价位也都一般。路先生就说冒昧地问一下,“一般”是多少?陈画家说没超出过五千。路先生就没提拿些画到他画廊的事,陈画家自然也没表露出有那个愿望。

陈画家肚子饿了,忽然想起订过东坡肘子,马上往榆香居打电话,问炖好了没有,其实还欠火候,但老板娘照例满口说好了好了马上送去,陈画家说就别送来了,我带朋友过去吃,还要点些别的菜,老板娘顺口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说去了再说吧,挂上了电话,转身对路先生说:“今天不请你去外头的好馆子——附近的都糟,像点样的起码得开车出去十几分钟——就在我们这里边的小饭馆,其实是个食堂,那大厨小胡手艺居然不俗,一般家常菜都弄得颇可口,你无妨随喜一次。”路先生就抱拳道“叨扰”。xuqi.org 海豹小说网

两人从38楼出来,夕阳已经很暗,但楼体和其间绿化的景象视觉上还颇清晰。陈画家指点着介绍:在离市中心这么个距离的圆周上,这样的商品楼盘算是价位低的了。旁边这个村子出地,开发商造楼。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因为田里有棵老榆树,设计的时候就把它留下来,现在以它为圆心,布置出了中心花园,也搞了些水景,喷水池呀,小瀑布什么的,但我迁来这么久,只见演过一次“水法”,因为那用电用水的费用,都是要计入业主缴纳的物业费的,没几个业主愿意出钱图个虚热闹。村子卖地,是个大价钱,但只见几位村干部的住宅越装修越豪华,开上了奔驰车,肚皮越来越往外挺,一般村民却没分到一分钱,而且没了土地,只能八仙过海,各谋生计,这榆香园里头,每天有来打扫卫生的,搞绿化的,是些村里的妇女和半老头子,算是物业的合同工,每月拿个三四百块工资,是最没办法的一群;有的则在这榆香园外头开黑“的”,因为正式的出租车很少到这里拉活,难遇上,因此黑“的”尽管风险大,被逮住有罚款两万甚至没收车辆的危险,却屡禁不止,我就常坐他们的车,上车司机就嘱咐,一旦警察截住,就说咱们是亲戚,我坐的时候倒没遇上过警察,跟司机聊,有的那乘客见警察拦了车,根本不愿给说好话,自己拍屁股一走,这车就被扣了,不过,一般都能托人给要回来,哪个真让他罚两万?又哪个真让他把车没收?出血那是必要出的,一般的行情是两千块左右,能托人把车解脱出来;这开黑“的”的一群,不出事每月闹个两三千块不成问题,算是混得中等的;再有就是把当街的铺面房,开成商店,卖建材,开饭馆,还有不少发廊——我头发长了也不敢进,因为多半是提供小姐的地方……这些人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渐渐做大,就开成公司,包揽工程,参与开发,算是一方款爷了吧……

路先生一边听介绍,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评价说:这情景,肯定超过一般发展中国家,逼近发达国家了,花木扶疏,路灯也似模似样,停车坪很规整,甬路满秀气,只是楼体似乎造得粗糙了一点点,还有一、二层窗户阳台的那些个铁栅栏,看上去怪怪的,这是澳大利亚见不到的,何必呢?……

这时陆续有些小汽车开进来,是一些业主从城里归家。陈画家指点着说:“你看,没什么名贵的,大体是些桑塔纳、捷达、富康……甚至夏利、奥拓,中低档的车,偶尔有奥迪、本田什么的出现,少。买这里房子的人,我这样的很少,一部分是城里胡同杂院的,拆迁时拿到一笔赔偿,买不起回迁房,到这里来买个单元住;大多数呢,是外地来的,在这边做些小生意,发了点财,买再贵的还吃力,就先在这里安个窝儿;当然,也有些离退休的干部、知识分子,图清净,住到这里;也有些年轻白领,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恰好有遛狗的人出现,有的牵着体型很大的斑点狗和熊狗,陈画家补充说:“有人喜欢这里,也是因为不限制养大型狗,也不限制燃放烟花爆竹……我嘿,喜欢早晨推开窗户的感觉,空气岂止是清新,还含有淡淡的粪肥气息,于是淡淡的哀愁,就旋转在我的胸臆……”

路先生拍了下陈画家的肩膊,说:“神仙一般的生活了,你还哀愁什么!”

说着,他们已经快到榆香居了。榆香居离小区大门很近,这也是为了招徕非小区的顾客,它顶上的霓虹灯艳红翠绿,入夜从大门外挺远就能看见。

两位走进大门,就发现那里发生着纠纷。那纠纷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现在进入了激烈阶段。

纠纷的一方,是一位业主。另一方,是保安——也不仅是保安,保安队长的到来也没能平息事端,这天保安主管请假不在,物业副总经理蔡宪亲自出动了。事情的开端,是一辆运装修材料的小卡车要开进去,保安拦住问司机要临时出入证,按物业管理规定,搞装修的人和车都必须先办好临时出入证,这车和这司机却没证,司机报出楼号门号,让保安给业主打电话,保安请业主出楼到大门接一下这辆车,业主接电话一听火了,让把电话给司机,跟司机大声嚷:“你别管他们那一套,你马上给我开进来!”司机就要开车进去,保安就拦,一度非常危险;后来业主跑了出来,见了保安劈头就骂,保安本是些血性小伙子,怎能吃骂?就对骂,而且很快发展到使用肢体语言……

围观的人渐多。其中的业主都站在那位业主一边,且不论这件事的是非,七嘴八舌地把对开发商和物业的不满悉数发泄出来:

“你们就会给罗莉莉当狗!”罗莉莉是开发商的名字。她常被业主狠狠地点名。

“我们交了物业费的,你们就都是我们合伙雇的伙计,伙计怎么能这样对待雇主?”这榆香园和许多商品楼盘一样,物业公司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屁股自然总跟开发商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仅不能代表业主利益,竭诚为业主服务,倒成了领导、管理业主的权力部门似的。

“什么讲规矩!那罗莉莉就头一个不规矩!我那单元的面积就愣给算大了三米四六!至今不退我款!”

“卖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哪样真兑现啦?原来说是有会所,现在会所在哪儿?那23号楼,原是按会所设计的,现在改了改都当住宅卖啦!”

“说是六证齐全,住进来才知道,只有那头一排办了售房许可证,我们这些楼并没办,房产证至今拿不到!纯粹是欺诈!”

“这里水质问题为什么总解决不了?卖的时候说龙头里能流出地热无菌水来,现在不热也罢,我们取样拿给有关部门检验,光含氡量就吓死人!”

“夜灯净用些劣质灯泡,三天两头憋坏,我那楼前黑咕隆咚半个月了!”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我们用燃气取暖的,还得按那强盗价格收费吗?”

“他们那个燃气公司根本是无本生意,罗莉莉只出个公司名字,村里只出地皮,从银行里骗出贷款来,糊弄到今天,他们根本还不上贷,不跟咱们谋取暴利,哪儿找平去?”

……

陈画家和路先生路过那乱哄哄的场面时,物业一方正处在不利局面,蔡宪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些软话,又劈头责备冯团长,说他们保安不懂事,应该灵活掌握规定,业主是上帝嘛,怎么能跟业主犯混?当着那么多人,就宣布要罚队长和当值门卫的工资,冯团长也只好低声下气认错,心里暗暗叫苦,工资本来就拖欠着,以后发放时竟还要罚扣!最后只得向那业主赔礼道歉,让人家的运料车大摇大摆开进去。人散后,冯团长不由得跟蔡副总经理抱怨,说那回他勇跳到前保险杠上,阻拦住一辆门卫对付不了的违规车,以那司机倒车败退收场,事后不是还在大会上受到表扬了吗?蔡宪就啐一口,骂他:“笨蛋!亏你混了三十多!欺单必胜,犯众必败,连这个都不懂!”冯团长末后在晚风里,沿甬路徘徊了好久,自己也觉得真是好糊涂,怎么总不能把这世道人心看透!

陈画家和路先生当然没等那闹剧收场就进了榆香居。那时候屏风那边作为食堂部分的空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屏风这边有三桌食客,还有个单间里开出了一桌。陈画家就把路先生引到尽里边的一张空桌,两人坐下,笑梅马上送来一壶免费热茶,老板娘亲自笑迎,递上菜单,又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让路先生点,路先生说你熟悉,你点,结果陈画家除了已经预定的东坡肘子,又点了剁椒鱼头和酸辣汤,另外让取一瓶红星二锅头来,说:“其实这酒喝着最爽,茅台、XO什么的都比下去了!”路先生说:“悉尼唐人街的二锅头好畅销,不过,比这里贵十几倍!”

菜上来了,陈画家指着剁椒鱼头说:“怎么样?不吃先看,像不像幅画儿?”俩人喝酒吃菜,觉得东坡肘子一般,剁椒鱼头味道极佳。

陈画家说:“刚才那乱吵的场面,你印象深刻吧?是不是在悉尼很少遇得上?”

路先生说:“当然。我都不大习惯这种在公共空间里的争吵场面了。一刹时,我先脸红了,倒好像自己当众尿了裤子似的。”

陈画家说:“还有我们这小区外头,村子周边,垃圾总清理不净,也不光这里,城里一些地方何尝不是一样,乱抛东西,往地上啐痰擤鼻涕,永远地脏、乱、差,有人说这个毛病,总得两代人过去以后,才能基本解决。我是赶不上了。你倒好,找了个既安静又干净的地方,远远地来欣赏这康乾盛世。”

路先生就说:“你也别以为那边的生活就那么写意。不错,澳大利亚跟加拿大差不多,地大人少,中产阶级为主,家家住得都不错,住单栋小楼带花园的一点不稀奇,是常态生活。不过仔细想起来,一般中产阶级的生活也很枯燥。无非是贷款买栋宅子,每月按规定还贷。平时每周一到周五,夫妻各自开自己的车往各自的上班的地方去,来回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就累得不行,洗个澡就睡觉。星期五晚上如获大赦,回家前可能跟同事、朋友或者情人去酒吧消磨到深夜,回家倒头闷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六下午就开车去超市,把下一周要吃的用的买回家,晚上看看电视。星期天往往得修剪花园草坪,清洗汽车,要么全家去趟当地公园或游乐场,晚上破费吃顿不是快餐的饭,但是点菜会非常谨慎,如果是吃西餐,那得狠下决心,才能每人点份甜点。到了长假,也无非是从旅游广告里,挑一条经济上能承受的旅游线路,去旅游一番。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退休,生病,死掉,埋在一处什么墓地,立上块碑。你说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好?”

陈画家就忍不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定居那里?何不也成为一只‘海龟(归)’?”

路先生就沉吟地说:“我说出了我并不喜欢那里的因素。而我喜欢的,没有说,不说了吧……我是为了自己喜欢的那些因素,选择了在那里定居的。”呷了一口酒,问:“你呢?也有机会出去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陈画家就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这里的种种因素。除了故土难离这样的大道理,我喜欢的那些,也许是很琐屑的因素,来不及全说,也不说了吧……正是这些我喜欢的因素,让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他指指已经快吃光可食用部分的那个空鱼头壳,说:“正像这劈开的鱼头,向我们显示出了某种哲理……”

路先生就呵呵呵笑了:“你醉了吧,只有醉人才会说出如此深奥玄妙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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